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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第 51 章

    犍牛嘶鸣, 大车狂奔,车身剧烈摇晃不止。

    一路毫不客气撞飞了十几骑人马,后面的追兵不敢再绕到牛车前方阻拦了, 数十骑不远不近地缀在后面。

    显然追兵心存顾忌,不愿伤了他们, 始终没有放箭。钟少?白心里有了三分底气,抓着车窗木, 在黑暗里放声大喊, “阿般!听过赵子龙的典故吗?”

    “赵子龙哪个?典故?长坂坡七进?七出?”阮朝汐蹲在杂乱箱笼中间, 放声喊回去。

    “就是?长坂坡七进?七出!为什么重重围兵中竟让他逃了出去?因为曹魏公下令要生擒!追兵束手束脚!阿般, 咱们今夜像不像?”

    阮朝汐回望向黑黝黝的来路,“荀三兄的追兵到现在紧追不舍。晚上山道?那么黑, 他们怎么笃定我在你的车队里?天下那么多路, 为什么每次都撞上他!”

    “想那么多做什么, 先过了眼下这难关要紧!”钟少?白打量前方越来越稀疏的树木, “我们要出山林了。这里有许多野山林, 人钻进?去极难寻的。等下我找个?妥当地方把车停住, 部曲带食水跟着我们,我带你去山林里躲避几日?,等外?兄找不到我们走了, 我们再想办法出去。”

    阮朝汐把过于宽大的长裙摆捋起,握在手里,“好。”

    后方的追兵不知发生了什么,停止了突进?包抄的意图,只?远远缀着, 和大车渐渐落下了一大段距离。

    阮朝汐眼看着后方的黑点?越来越小,问钟少?白, “可以跳下了么?”

    “等等。车速太快了。跳下去伤着你。” 钟少?白阻拦。部曲收拢辔头,狂奔的骏马放缓速度。

    钟少?白探头出去打量地势。

    “后面追兵速度慢了。兴许他们在等候传令。前头有个?四岔口,四面都是?野林子。我们在岔路口弃车,往四边都踩乱踩些脚印。即使?再有追兵追到了岔路,总要分兵四路,往四处追。我们躲过去的可能更?大些。”

    阮朝汐有顾虑,“他们人多。同时分兵四路,也?有好多人。”

    钟少?白蹲回车里, “外?兄毕竟不是?仇敌。半路意外?撞上,追我们追不到人,他身上事忙,耽搁半日?找不到,他就得走了。到时候肯定撤走好多人,只?留下小部分继续搜索。那就是?我们的机会了。”

    说得有理有据,阮朝汐赞同,“就这么做。”

    后面追兵既然未跟上,货车便逐渐减缓速度,准备寻个?合适地点?弃车。

    一路疾行到前方山道?的四岔口时,阮朝汐感?觉车速逐渐减缓,蹲在车里,小心地清理周围杂物箱笼,清点?食水分量,只?等合适的机会出现,钟少?白让她准备跳车,她就要跳了。

    钟少?白蹲在车门边,探头出去,一双漂亮有神的瑞凤眼带了警惕四处打量,敏锐地打量四周。

    马车出了山林,官道?四岔口就在前方,四野都是?黑黝黝的密林。他放眼四顾,正寻找平缓坡地准备跳下,前方部曲忽然惊呼出声,“郎君,车!”

    钟少?白的眼角里有个?巨大的黑影从横次里闪过。

    他心里剧烈一跳,来不及出声提醒,视线闪电般转向黑影处。

    黑暗不见五指的山道?四岔口,竟然有大车夜行。

    右边横次里驶出一辆大车,车身沉重,车速不很快,车上显然载满了重物。

    驾车的不知何?人,眼看着货车行驶而来,不躲不闪,在部曲的警告大喝声里,继续往货车方向平稳撞来!

    就在右方大车撞来的同一个?瞬间,钟少?白骇然发现,左方竟然闪过同样?的巨大黑影。

    几乎是?同样?形制的第二辆大车,在黑暗中现出了沉重身形,同样?不躲不闪,从左侧往牛车缓速撞过来。

    钟少?白心神剧震!

    “阿般!”他猛地窜回车厢里,在黑暗里四处摸索,摸到了少?女柔软的肩头,不管不顾地把她往怀里一拉,自己?肉身当做肉盾,扑过去覆在她身上,“当心——”

    不等他来得及说出当心什么,轰然一声巨响。山林鸟雀惊飞。

    阮朝汐只?觉得脑海里嗡的一声,仿佛在江海中陷入无边旋涡,耳边嗡鸣,失去了知觉。

    ————

    一辆马车从后方官道?平稳驶近,随行部曲手里的火把映亮了四岔口。

    左右两辆重车夹击,货车早已被逼停在四岔口道?边。

    一道?颀长身影下了车,缓步走过倒地的受伤马匹。

    钟氏部曲们被赶进?一辆车里看管。

    驾驶空车狂奔了一路的李奕臣也?被徐幼棠带过来了,绑了扔在路边,等候发落。

    李奕臣是?个?体?质强壮的少?年郎,虽然空车翻倒了,人并未怎么受伤,在大风里睁开眼皮,惊愕地注视面前缓步走过的郎君身影,展翅玄鸟的金绣图案被山风呼啦啦吹得展开,火把光芒里映着金光。

    荀玄微越过四岔口,走到歪斜路边的货车处。南苑精通医术的莫闻铮也?来了,手执烛台,从车厢里跳下来行礼。

    “郎君,十二郎和十二娘都在车里。仆仔细查验过了,十二娘被十二郎护着,身上并无大碍,人在震荡之下短暂昏迷,应该很快会醒来。不过醒后可能会有头晕欲呕等短暂症状,因此仆斗胆做主,给十二娘用了碗镇定汤药,让她睡到明日?再醒,症状会大大减缓。”

    荀玄微颔首,“如此安排妥当。”

    “至于十二郎……”莫闻铮顿了顿,“截停货车时震荡剧烈,有个?箱笼从高处砸下,十二郎的右边胫骨骨裂了。”

    “可能治得好?”

    “没问题。”莫闻铮拍着胸脯允诺,“十二郎年轻,骨裂又不甚严重,安心静养,一个?月足以痊愈。只?要十二郎自己?不胡乱折腾,不会留下任何?隐患。”

    “带十二郎回云间坞,在南苑里收治。钟氏部曲也?一并带走。”荀玄微接过烛台,进?了货车。

    迎面见到的景象,让他动作顿住了一瞬。

    莫闻铮学医多年,手脚动作极轻,除了移开箱笼,检验伤势,没有挪动车里两人的姿势。

    荀玄微瞬时明白了莫闻铮那句委婉的“十二娘被十二郎护着”是?什么意思。

    阮朝汐蜷卧在狭小的空间里,人刚服下一剂镇静安睡的汤药,陷入了沉睡。浓黑睫羽覆盖下的紧闭双眸偶尔细微颤动,睡梦里并不怎么安稳。

    钟少?白昏昏沉沉地侧躺在她身边,人也?被灌了镇静汤药,右臂完全展开,以保护的姿态把昏睡中的少?女全然拥在怀里。

    少?年的肩背肌肉不显,显得单薄。但?伸出手臂保护的动作极坚定,阮朝汐的脸埋在他肩头里,鼻梁挨着肩胛,距离极近。

    两人以信赖的姿态互相依偎着。

    荀玄微执烛台打量了片刻,对着紧密依偎的少?年少?女,不明显地拧了下眉。莫闻铮急忙过去几步,把两人小心翼翼分开。

    昏迷中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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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被翻了个?身,或许碰触到了伤处,□□出声。

    毕竟是?颍川钟氏的大宗郎君,莫闻铮半扶半抱着钟少?白出了马车,连夜救治他的腿伤。

    烛台的亮光笼罩了整个?车内。

    以十五岁半的年纪而言,阮朝汐长得匀称高挑,纤秾合宜,应该是?自小喝到大的酪浆起了作用。

    锦绣长裙包裹着窈窕身躯,细绫制的足衣被车辆停止瞬间的巨大力道?冲击得往下翻开一半,露出纤细柔白的脚踝。

    荀玄微放下烛台,把翻下一半的细绫足衣往上拉,重新覆盖住洁白无瑕的脚踝,又仔细把阮朝汐身上凌乱的长裙摆整理好,倾身把她抱起。

    四周灯火明亮,几名随他入京的家臣都跟随在左右。

    荀玄微抱着阮朝汐下车时,用的是?贴身横抱的亲密抱法,少?女的脸颊往里,隔着衣袍紧贴荀玄微的胸口。

    落入眼帘时,就连向来心性最为沉稳的霍清川也?骤然吃了一惊。

    路边倒着的李奕臣满面震惊,眼睛越睁越大,他忽然剧烈地挣扎起来,用两边手肘支撑着就要猛坐起身,拼命要把嘴里的布吐出去说话。

    “唔唔!”李奕臣呼吸急促,“唔唔唔!”

    燕斩辰啧了声,警告地踢了他一脚,“傻小子别犯蠢。”

    随即大步过来询问,“郎君,抓到的三个?东苑傻小子如何?处置。”

    姜芝和陆适之两个?本来可以趁夜走脱的。但?眼看李奕臣驾的空车被逼停,又听说追到了钟十二郎的车,姜芝拖着陆适之主动自首了。

    荀玄微的视线扫过路旁的李奕臣,脚步并未停歇,只?问了句,“路边这个?对十二娘确实忠心。姜芝和陆适之自首后,可有出卖十二娘的意图。”

    燕斩辰摇头,“那两个?只?自首,蹲地上一句话不说。徐二兄稍微用了点?手段,撬不开口。”

    荀玄微脚下并不停歇,海澜色广袖和湘妃色长裙被山风吹拢到一处,依旧往自己?的牛车方向平稳走去。

    “他们三个?身为荀氏家臣,却协助十二娘出奔豫北,原本应论罪驱逐。看在他们对十二娘忠心的份上,暂且留下。”

    荀氏数百部曲清晨无声无息而来,在山道?里蛰伏了整日?,领着钟氏车队返程,浩浩荡荡地回到荀氏壁时,已经是?第二日?的黎明前夕了。

    荀氏壁的坞门外?火把通明,同样?人喊马嘶,一支车队已经整装待发。

    阮荻整夜没睡。

    向来懂事省心的十二娘说要去祭扫母亲坟墓,他原本没觉得是?什么大事,同意了。

    午后他听说十二娘一个?女婢也?未带,自己?出了坞壁。他惊了一跳,又遣人仔细去问,原来十二娘不是?自己?独去,而是?带了几个?家臣,又和钟十二郎的车队一同出的坞壁。

    因为之前七娘偷跑历阳城的事,他开始疑心这回轮到十二娘淘气了。或许是?十二郎那小子不声不响把人带去了哪处游玩。

    此事宣扬开了有损女儿家声誉,不好大张旗鼓,他只?得耐心坐等,只?等着突然不懂事的少?年少?女玩够了自己?回来。

    谁知等来等去,到了后半夜,十二娘依旧毫无踪迹。

    阮荻的心猛提到了半空,他不得不怀疑他们并非私下出去游玩,而是?车队半路出事了。

    就在他准备车队,准备天明就出去寻人的当儿,荀玄微的部曲护送着钟氏车队浩浩荡荡回返荀氏壁。据说人一个?不少?,全寻回来了。

    阮荻大喜过望,立刻过来清源居等候。

    天明晨曦中,清源居的院门左右敞开,归来的车队缓缓停在院门外?,部曲们有条不紊地跳下大车。

    庭院里等候的阮荻听到声音,远远地踩着木屐迎出来。

    “从简吾友!人安全寻回了就好!小辈们贪玩游乐是?常事,莫要太过苛责他们——”

    后半截话语,在他看清面前情况的时刻,蓦然失声,尚未出口的话语堵在喉咙里。

    清晨朦胧的雾霭里,荀玄微抱着一个?身段苗条、明显是?个?小娘子的纤柔身影,下车走进?了院门。

    看到这不寻常的一幕,阮荻惊得脚步顿了顿,心情复杂。

    荀玄微二十五了都未婚娶,对家里张罗的相看宴毫无兴趣,接连缺席几场;最近又在钻研佛经。他原本还暗自担心好友慧极而伤,想遁出空门。

    震惊复杂的目光,从他熟悉的好友荀玄微的身上,转了一圈,又转向他怀抱里的小娘子。

    雾霭的身影逐渐走近,那小娘子果然姣色容颜……是?他从小看到大的,同样?极熟悉的面孔。

    他家容色过人的幼妹,十二娘。

    刹那间,阮荻整个?人陷入了呆滞,视线发直,半晌说不出一个?字。

    阮朝汐迷迷糊糊地动了动,浓长的睫羽不安地动了几下,镇静药汤的效用即将过去,她快要醒了。

    有个?她极为熟悉的气息靠近过来,安抚地拍了拍她的后背,“天还早,再睡会儿。”她觉得头晕,有点?想吐,放弃了勉强睁眼的念头,继续陷入了昏睡中。

    荀玄微替她拢了拢过长垂下的裙摆,以一种无可辨驳的占有姿态,把人稳稳地抱在怀里,走到惊骇无言的阮荻面前,神色自若地对望了一眼。

    “十二娘和我家九郎的婚事议得仓促。两边虽然年岁相近,然性情不投,志趣各异,实不相配。”

    在阮荻的瞠目瞪视里,他极平静地说完下句。

    “长善吾友,和九郎的议亲事不必再提。我会亲自写信给尊君致歉。”

    ————

    阮朝汐醒来时,天色已经亮了,耳边传来喜鹊的叫声。

    她迷迷糊糊,似醒非醒。耳边传来模糊的人声,似远似近,听不清晰,脑海里似乎充塞了无数块石头,涨得发疼。

    “……你自小便聪慧之人……下面该如何?做,不必我说,你也?清楚。”

    阮朝汐昏沉中翻了个?身。紫色绮罗的小榻发出细微的声响。

    远处说话的人声停了。似乎有人靠近她身侧,倾身打量。阮朝汐有了模糊的意识,却又睁不开眼,浓黑长睫颤了几颤,又陷入了沉睡中。

    身侧的人起身走远。

    耳边又传来了模糊人声,“……回去罢。她快醒了。”

    清晨的日?光从窗外?映照进?来,照在小榻边缘。探进?室内的日?光逐渐明亮,映照在沉睡中的恬静面容上。

    阮朝汐在阳光里渐渐醒来,撑坐起身,睁眼打量左右。

    视野俱是?熟悉陈设。她靠卧在紫色绮罗的小榻上,身上搭了自己?屋里拿来的软衾,眼前是?书房熟悉的山水嵌云母紫檀大屏风,对面雪白墙上挂着一张琴,一把剑。

    明堂里伏案而坐的郎君听到声响,隔着一道?卷起的竹帘隔断,侧身望来。

    那是?她熟悉的眸光。沉静中带着安抚,极和缓地询问她,“你和十二郎的车在深夜混乱中受惊狂奔,撞上了官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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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行的另一队车队,你的额头受了淤伤。如今可还疼着?”

    被他提醒,阮朝汐果然觉得额头一阵钝疼,抬手去摸那处,果然鼓起来一处包。

    “嘶”

    浓重黑暗的夜里,车马夺路狂奔的场面又浮现在眼前了。晨起时的晕眩感?再度传来,她坐在小榻上细微地晃了晃。

    荀玄微立刻察觉了。

    “快些躺下罢。”他温和地叮嘱,“孔大医早上看望过你。他叮嘱说,今日?或许还有晕眩呕吐的症状,卧床静养,一日?内便能消解了。”

    阮朝汐撑着小榻扶手,心头升起细微的异样?感?觉,并不急着躺下,而是?缓缓打量周围。

    书房毕竟是?云间坞之主处理事务的要地。

    之前被荀二郎君征用了五年,虽然沿用了屏风、书案、竹帘等用具,但?室内布局大改。墙上挂着的琴换成了荀二郎君自己?的琴,额外?还挂了荀二郎君自己?的书画,书案上放置了荀二郎君喜爱的玉摆件。

    但?今日?她乍看过去,二郎君的书画和玉摆件消失了。墙上挂着的那把桐木琴,看色泽形制,似乎也?换成了从前荀玄微自用的琴。

    软榻扶手摸起来似乎也?有细微的不同。

    她的目光落下,忍着晕眩打量几眼,赫然发现,她躺着的这处小榻,虽然依旧是?紫锦质地,但?成色极新,扶手的雕刻也?从麒麟换成了瑞凤,明显不是?从前的的那个?卧榻了。

    半敞开的窗外?映进?早晨日?光。

    几个?匠工在东边窗外?忙碌,把薄薄的云母片一片片装回直棂窗。

    匠工们的动作迅速熟练,装好一扇窗,极小心地合拢。再轻手轻脚地打开另一扇,继续安装云母片。

    每安装上一片,窗棂映出的日?光就添上一抹多彩光晕。

    阮朝汐愕然注视着青石地上映出的暖色光晕。

    荀二郎君不喜欢云母窗,嫌弃色泽太过绮丽,在代任云间坞的头一年,就把书房里的云母片全部拆卸了。

    如今又装回去……是?怎么回事?

    耳边传来熟悉的脚步声。

    荀玄微从明堂处起身,脚下木屐传来清脆的声响。

    阮朝汐的视线还有些模糊,坐在小榻上未动,仰头看着人影缓步走近。

    “荀三兄。”她已经清醒了,黑夜里夺路狂奔的混乱场面清晰地出现在她的脑海里,她不安地眨了眨眼,她为什么会在云间坞?其他人呢?

    同样?的疑问又升上心头了。那晚怎么会那么凑巧,刚好她筹划着前往豫北,迎面就和回程的荀氏车队狭路相逢?

    之前偷偷前往历阳城那次,七娘的教训在前头。如果七娘沉得住气,被追问时咬死不认,他们的计划不至于那么快露馅。

    纷乱心思瞬间划过脑海,她只?当面唤了一声,便垂下眼帘,借着晕眩的借口,再不轻易说一个?字。

    荀玄微居然也?没问她什么。只?应了声,侧坐在小榻边,微凉的指尖划过她的额头,在淤青处不轻不重地点?了点?。 “撞肿了。”

    “嘶”阮朝汐倒抽一口冷气,捂住了额头。

    细碎的脚步声从耳房处传来。

    “郎君,饭食来了。”耳边传来另一道?熟识的女子嗓音。

    阮朝汐又无声地吸了口气。

    低眉敛目进?来的,是?被她故意丢在荀氏壁的银竹。

    她的视线转向旁边白墙,看似平静的面色下,一颗心剧烈地狂跳起来。

    银竹捧着短案走近,仿佛什么也?未发生过,也?未解释她为何?会从百里外?的荀氏壁出现在云间坞,只?恭谨低着头,轻声细语。

    “十二娘,孔大医早上叮嘱,今日?或许有轻微的晕眩呕吐,十二娘最好进?些软食。奴做了些粳米粥,咸口的酱豆豉,爽滑的莼菜,饭后配一杯清茶,如此搭配不易呕吐。”

    阮朝汐强忍着剧烈的心跳,简短地道?了谢,接过粳米粥,瓷匙随意舀了舀,用了两口便要放下。

    身侧伸来一只?手,接过了粥碗。

    荀玄微取了短案上的另一把银勺,舀起碗里的半勺清粥,在阮朝汐惊愕的视线里,自己?张唇抿了一口。

    “温度不冷不热,滋味也?尚可。”他极自然地放下银勺,又取过阮朝汐用的那把瓷匙,重新舀了半勺,亲自递到阮朝汐柔软润泽的唇瓣边。

    第52章 第 52 章

    “温粥滋养, 多吃用些。”

    温煦的嗓音如此劝说道,“当晚大车急停,你受了些冲击。孔大医担忧你醒来晕眩难受, 给你服用汤剂,让你多睡了一日, 你整日没有进食了。腹中可饥饿?”

    阮朝汐盯着面前的瓷匙,心底升起了荒谬感。

    那夜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心中的迷惑还未探查出究竟, 眼前的场面又令她困惑万分。

    荀玄微位高又喜静, 身侧跟随的无?不?是精挑细选出来, 做事干练又善揣摩的心腹。往往一个眼神示意,甚至都不?必开口, 身边之?人早已把事办妥。需要劳烦他?自己动手的机会不?多。

    就连她幼小时?, 被他?早晚带在身边的那段时?日, 也从未被他?握着汤匙哄劝喂食。更何况她现?在已经大了。

    沈夫人教养了她五年。她几年前就通读《女诫》, 对书中的训导字句倒背如流。

    她已经及笄了, 未出阁的成年女子, 就连自幼交好的钟十二郎都不?应当贸然敲她的门。

    眼前之?人虽然得她一句“荀三兄”的称呼,毕竟是未成婚的外?姓郎君。按理来说,他?们之?间应该避嫌的。

    但荀玄微于她, 有从小到大的养育关系,又和其?他?外?姓郎君不?同。

    是不?是因为这份自小的养育关系,让她的荀三兄对她也不?同于其?他?的外?姓女郎,把她视作自己小辈,行?事才如此的毫不?避讳?

    但之?前在荀氏壁时?, 他?分明恪守规矩,言行?从未越界。

    阮朝汐一时?想不?明白, 额头被撞肿的地方又疼,越想越晕眩,盯着面前的瓷匙不?动。

    但瓷匙已经不?容拒绝地递到了她的唇边。她心思纷乱,不?自觉地微微张开唇,那勺温粥便含了进去。

    荀玄微满意地望过来,带着赞许,“吃得很好。”

    又一勺温粥递过来。吞咽完第三匙后?,阮朝汐侧头避开了。

    书房毕竟是荀二郎君处理坞内事务的要地。荀玄微坐在此处不?要紧,她却不?能躺在书房小榻,被二郎君撞上尴尬。

    她掀开衾被,就要起身下地,“书房重地,我在这里不?妥当。我回?屋里去歇着。”

    才掀开一半的衾被却被人重新盖上了。她的肩头被修长有力的手指按住,不?轻不?重地阻止了她的动作。

    “主院最近在动工修缮。东西两处厢房有年头了,正好趁着机会翻新修葺。不?会花费太?久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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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段时?间,你在书房里暂住无?妨。我住去后?面小院。”

    提起动工修缮,阮朝汐本能地望向东边。半开的直窗棂处,正在被匠工一片片贴回?去的云母窗,几乎要贴好了。

    “好好的厢房精舍,房梁屋顶都牢固,为什么要突然修缮……”

    一句话还未问完,另一个念头闪电般滑过脑海,阮朝汐急忙撑起半个身子,出声提醒,“小院不?方便住。二郎君的两位姬妾住在小院里。我还是回?去。”

    荀玄微无?声地笑了下,拉起滑落的衾被,重新盖过她的肩头。

    “小院已经清空了。”

    耳房方向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她听得熟了,不?必回?头也知?道,是白蝉。

    有了银竹的例子在前头,跟来云间坞的白蝉也不?显得怪异。阮朝汐回?身望去一眼,白蝉远远地行?了个礼,姿态恭谨如常,果然也是什么也未问。

    白蝉的脚步停在隔断处,隔着竹帘,并未进来。

    “郎君,九郎走?了。走?前摔了郎君去年相赠的入仕礼。玉珏贵重,可要奴去寻了玉匠修补?”

    荀玄微脸上并不?见愠色,召她近前。

    白蝉手里托个黑漆小盘,掀开竹帘走?近榻边。托盘铺的紫绸上放一只成色极清润的白玉珏。一个明显的豁口横贯其?中,几乎把玉珏摔裂成两段。

    荀玄微勾起玉玦的青色五福长穗子,慢悠悠打量几眼。

    “摔的力道不?小。九郎脾性还是不?够稳重。”将摔裂的玉珏放回?盘里,“不?必留了。去库房里挑一只成色更好的,送去荀氏壁,依旧赠给九郎。”

    “是。”

    荀家的家事,和阮朝汐没什么相干,她耳边听着,没什么反应,对话一阵清风般地过去了。

    荀玄微却在她面前若无?其?事提起了荀九郎。

    “景游为何而来,又为何发了偌大的怒气。你不?问我?”

    阮朝汐原本面色平静,听到荀九郎的名字,往墙边侧了下头,侧脸柔和的弧度绷紧,人便显出几分冷漠。

    她的抗拒无?声而明显,并不?难察觉。

    荀玄微莞尔,“阿般不?必恼怒,我和你说便是。九郎追来云间坞想要见你,当时?你正睡着,他?隔着屏风探望你一眼,我便打发他?走?了。你留在我这处,他?以后?不?会再来了。”

    阮朝汐点点头,绷紧的神色放松几分。她还是有点晕,人躺回?了小榻里。

    她弃婚出奔的消息瞒不?了太?久。人已经追到了云间坞,又被三两句打发走?,荀九郎的恼怒必然是因为这个。难怪赌气摔碎了昂贵的玉佩。

    银竹端来了眼熟的瓷盅,当面打开瓷盅。阮朝汐只当是早晨惯例的酪浆,正要取用,盅里透出的居然是缭缭茶香。

    她惊异地捧着茶盏,瞥了眼身侧。

    她不?喝茶的。

    一模一样的两个瓷盅。——送错了?

    但另一盏瓷盅揭开,透出的依旧是茶香。

    荀玄微啜了口茶,放在扶手边的几案。

    “酪浆味重,容易引发呕吐,先停两日。你如今也大了,酪浆喝了许多年,今日换清茶试试,可还能喝的惯? ”

    阮朝汐坐在小榻边。经历了黑夜里出奔追逃的惊涛骇浪,眼前的一切越平静,越显得反常。她心里警惕大起,面上不?显,双手捧起瓷盅,喝了一小口。

    入口清苦,久而回?甘。陌生的滋味久久停驻舌尖。不?好喝,但不?是不?能喝。

    阮朝汐皱起秀气的眉,坚持喝了几口。

    荀玄微在她身侧端详着,唇边带出了清浅笑意。

    “看?你的动作,咬牙喝药似的。罢了,第一回?给你喝茶,少?饮两口即可。以后?慢慢地喝起来。喝多便习惯了。”

    阮朝汐勉强又喝了一口,实在喝不?惯,要放去几案。才侧了身,荀玄微便接过去。银竹急忙过来捧走?了喝剩的半杯请茶。

    ——

    小院不?止把人清空了。

    小院里所有曾被使用过的物件,都被清空了。

    午后?,阮朝汐晕眩的症状好转了些,银竹轻手轻脚地过来询问,她是否想要起身走?走?。

    小院正在修葺,若十二娘方便的话,趁郎君现?在不?在,把书房前后?门敞开了,也好放部曲进去搬运东西。

    阮朝汐点了头,趿着鞋下了地。

    银竹引着她往书房后?门方向走?。吱呀一声,门扉洞开,视线里出现?了一片似曾相识的灰瓦长檐回?廊,四方回?廊中间,是多年未见的白沙庭院。

    黑白两枚阵眼奇石,依旧摆放在阴阳八卦图形的阵眼处。周围种?植的几棵枫树还在,五年时?光过去,粗壮了不?少?。正当秋时?,枫红似火。

    阮朝汐站在回?廊边,盯着小院的景致出神。

    身后?传来白蝉的脚步声。

    白蝉手里抱一大块完整的白熊皮,铺在正对着庭院的长廊木长椅处,服侍她坐下,背后?又安置了一枚隐囊,让她舒服倚着。

    她这边安置妥当,长廊远处果然有部曲和众多匠工开始陆续进出。

    或许得了叮嘱,部曲匠工们并不?敢靠近阮朝汐靠坐的这处,而是远远地行?礼,起身从另一侧回?廊绕远路走?,进去北面的后?罩房和东边的厢房耳房。

    小院所有的房门都大敞着,之?前住在这里的两名姬妾也不?知?去了何处。几名部曲流水似地抬了里头家具出来。

    白蝉轻声告罪,“奴去看?一下。十二娘好好休息。”快步过去了。

    阮朝汐闲来无?事,盯着忙碌进出小院的人们。

    几名健壮部曲来回?进出北面的后?罩房,东边的厢房,动作利落迅速,里面的大小物件一律被搬空,就连墙面上悬挂的书画也全取走?,不?到半个时?辰,只留下雪洞般的几间空屋子,四面白墙。

    几个匠工开始敲敲打打,很快就把各处的雕花木窗和厚重木门都全部拆卸扛走?。

    阮朝汐目不?转睛地瞧着,心里想,这是要把小院全拆了?原地重建个新院子?

    拆下门窗不?过片刻,令一组木匠扛着早已做好的新门新窗,沿着回?廊进来小院,刚刷好的清漆气味远远地传入鼻下。

    依旧是从另一侧绕远路去了拆空的后?罩房和厢房,开始敲敲打打地安装门窗。

    日头从头顶缓慢偏移,火红枫叶簌簌落下,飘落在细白沙地上。

    银竹捧着无?足短案走?近,轻声细语和她商量,“十二娘可有胃口进食?郎君叮嘱奴新做了些清粥,搭配咸口的酱豆豉,爽滑的鱼羹,饭后?再配一杯清茶,如此搭配不?易呕吐。”

    阮朝汐接过清粥。眼前无?人盯着,她用了几口,又夹了一筷豆豉,便把碗筷放在身侧,继续盯着人来人往的后?罩房和厢房两处。

    门窗装好,回?廊尽头又转进来一队部曲,扛着卧具,坐具,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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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案,屏风,各式沉重而华贵的屋里用具,流水似的往几间屋里送。

    阮朝汐转头问银竹,“二郎君的两位姬妾应该是住在东边厢房的吧。怎的连整排的后?罩房都拆了?”

    银竹没有直接应答,而是委婉地说,“郎君吩咐下来,除了房梁青瓦和四堵墙留着,其?他?都换新的。”

    部曲出去,换了一队仆妇。这回?带进来洗漱银盆,装饰玉瓶,珠帘,纱帐,各式繁杂细致的精巧小物,浩浩荡荡往各处屋里送。

    天色西斜时?,小院里焕然一新,各处房屋除了头顶梁瓦和四面粉墙,果然再没有一点和之?前类似的地方了。

    阮朝汐晌午在长廊里坐下时?,完全没想到,对小院的所谓‘修葺’原来如此干净彻底,抹除了荀二郎君暂代坞主五年期间的所有痕迹。

    有个预感从白日里开始,便在心底升腾,越来越强烈。她环视左右。

    小院里各处烛台都点亮,映照得室内暖黄的灯火,等?待迎接主人到来。

    白蝉过来搀扶她回?去。

    “天晚起风,十二娘回?去歇着,当心着了凉。”

    阮朝汐坐了一整日,晕眩的症状好转了许多,只是起身时?脚下还有点发软,在白蝉的搀扶下沿着灰瓦长廊,慢腾腾往书房后?门方向走?。

    她把横亘心头的疑问问出了口。

    “早晨看?到书房里的布局变了。如今小院又拆了个干净。云间坞里是不?是出了什么变故。二郎君那边……可是已经离开云间坞了?”

    白蝉出乎意料地回?应了她。

    “这几日云间坞确实有不?少?变故。十二娘,郎君回?来了。”

    “二郎君将养身体期间,代理云间坞之?主。孔大医精心医治数载,如今二郎君的腿脚养好,准备重新出仕了。云间坞依旧回?归郎君的看?顾之?下。”

    阮朝汐字字句句地听着,越听越惊异。

    “荀三兄他?……不?是正在京城任职么?据说今年刚兼任了司州刺史的重任。他?这次回?来豫州,只是替圣上传旨……他?不?回?京城了?”

    白蝉看?她的眼神带了点异样。不?等?阮朝汐想明白那道复杂眼神里的含义,白蝉已经惯常地低了头,温婉回?应道:“郎君说,短暂不?回?京了。”

    回?到灯火通明的书房处,白蝉扶着她依旧在紫绫罗软榻处坐下。

    整日时?间,足够让回?忆从混沌中苏醒,她清晰地记起那个混乱的黑夜,荀氏轻骑追在身后?,大车疾奔,她准备跳车,正清点着食水,忽然钟少?白大喊一声“小心!”

    大车急停的那一瞬惊心动魄,钟少?白扑过来护住她的身影令她难以忘怀。

    眼前似乎又升腾起当时?的浓重黑暗了。旷野里伸手不?见五指,视野看?不?清什么,只能听到箱笼翻倒的沉重声响,她倒在车板上,矫健而柔韧的少?年身躯覆在她身上,急促的呼吸仿佛被放大了,一声声那么清晰,有箱笼砸到了钟少?白身上,她听到了他?的闷哼。

    她又有点晕眩想吐,心头升起浓烈的不?安。

    太?反常了。怎会昏睡一觉起来,一切都大变样了呢。

    她在出奔豫北的路上撞到了荀玄微的车队。荀玄微把她从旷野山道带回?云间坞。

    非但没有落下任何责罚,反倒对她的态度骤然大变,不?同于荀氏壁逼婚时?的咄咄强硬,又变得极致地温和体贴,仿佛是她记忆里的那个人了。

    云间坞的布置也大变了模样,处处贴合从前的记忆。

    那种?感觉说不?出的诡异。仿佛她一觉苏醒,抹杀了五年时?光,回?到五年前的某个清晨,她在书房里迷迷糊糊起身,坞主已经早起了,侧身过来,温和地与?她打招呼。

    但五年岁月漫长,怎么可能抹杀。

    她已经长大了。

    白蝉告知?自己的话,必然得了主上允许。她究竟可以告诉自己多少?。

    阮朝汐旁敲侧击地询问白蝉, “跟着我出来的那几个人呢。白蝉阿姊,你可知?道,他?们在云间坞还是回?荀氏壁了?”

    白蝉拂扫着周围细尘,轻声回?答,“都跟来了。此刻都安置在南苑。”

    阮朝汐绷紧的心绪总算放松了几分。

    隐约有木屐声响从远处传来。

    白蝉和阮朝汐同时?闭了嘴。白蝉起身肃立,阮朝汐侧过身去,视线转向正门方向。

    脚步不?疾不?徐,从主院庭院方向传来,登上几级石阶,鸦青色海波纹的广袖在明亮灯火下下闪过一个边角。

    “白蝉退下。”熟悉的清冽嗓音从门口吩咐下来。

    白蝉深深地万福退了出去。

    荀玄微转过大屏风时?,手里提了个四四方方的小笼,以黑布覆盖住,看?不?出内里放置了什么物件。

    黑布显眼,阮朝汐一眼就留意到了。

    荀玄微提着小笼,在她的注视里缓步走?近。

    “主院四处都在修葺翻新,堆满尘土碎砾,并无?太?多地方可以走?动。”他?把黑布笼子放在阮朝汐面前。

    “这次回?豫州,这些笼子也从京城带回?来。我挑了一只格外?出色的,希望阿般喜欢。”

    覆盖小笼的黑布落下,笼子里的黑白两色兔儿受惊地竖起粉色长耳,乌溜溜的眼珠子瞪得滚圆,和笼子外?阮朝汐微微睁大的乌黑眸子对上了。

    第53章 第 53 章

    阮朝汐抚摸着膝头的?小?兔儿。兔儿睁着圆溜溜的?眼睛, 一副受惊过?度的?模样,趴在她膝上动也?不动。

    黑白分?布的?罕见毛色,垂下的?粉嫩长耳。可爱是极可爱的?。

    “啊……”手指突然被扎了一下, 她吃痛地缩手。兔儿其他地方的?毛柔软,没想到后?背上却有几?撮坚硬的?短毛, 仿佛柔软的?松针,她的?指尖一不留神被戳了下。

    灯影晃动, 荀玄微俯身过?来查看。

    “这些都是精选育种下来的?兔儿, 后?背的?毛质极硬, 专供闲暇时制几?只紫毫笔。让我看看, 可扎破了?”

    阮朝汐的?手指被他抬起?,在灯光下仔细地端详着。

    扎了一下, 所幸并无血迹。

    荀玄微放开她柔白的?手指。“还好没有扎破。可以摸摸兔儿的?软耳朵。脖颈处的?毛长而柔软, 摸起?来很舒服。”

    阮朝汐没应声。她喜爱这些兔儿, 但却不喜欢连自己如何摸兔儿也?被人管着。

    随意摸了几?下长耳朵, 拿长草逗弄着兔儿的?三瓣嘴, 她蜷起?手指, 带着几?分?小?心,又去摸后?背上的?长毛。

    或许是笼子里关久了乍得自由,兔儿竟连逃跑都不会, 趴在她膝头,呆呆地动也?不动,只竖起?长耳朵,乌黑眼珠警惕地来回打量。

    阮朝汐心里记挂着从醒来就消失无踪的?几?人。李奕臣驾驶空车冲出重围,钟少白在危急时刻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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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着她, 陆适之和姜芝至今失去音信。

    手里慢慢地投喂兔儿长草,眼看室内气氛和缓, 她斟酌着问起?钟少白。

    “荀三兄,十二郎人呢。”

    她避过?钟少白护送她出奔的?意图不谈,只避重就轻地问, “他一路护送我出行。醒来不见他,可是回钟氏壁了?”

    荀玄微逗弄着兔儿的?动作顿了顿,同样轻描淡写?地回应,“在南苑养伤。”

    和白蝉的?说辞对上了。

    但‘养伤’二字,让阮朝汐的?心里一沉。她想起?了黑暗中砸下的?杂物箱笼,耳边的?闷哼。

    “伤到何处了?”她坐直身,“伤得可严重?”

    荀玄微并不隐瞒她,长指缓缓抚摸着兔儿脊背处的?硬毛,“伤在小?腿,人动弹不了,伤势么……虽不算轻微,也?不算重,还轮不到孔大医出手。莫闻铮在南苑替他治着。”

    银竹捧来一壶清酒,两个玉杯。“郎君,酒来了。”

    “送去小?院。”

    荀玄微起?身,“主院四处修缮,满地碎石,无处落脚。只有头顶一轮秋月可入眼。小?院那处倒是已经好了,景致尚可一观。”当先移步,示意阮朝汐跟上。

    阮朝汐坐在原处没动。

    荀玄微说话?向来含蓄,做事多有深意,说一句赏月,前头不知?有什么事等着她。

    她不喜欢被人牵引着走,仿佛撞上蛛网的?小?虫四处挣扎,而猎捕者躲在暗处。她更不喜欢含糊暧昧,索性?单刀直入,当面?问个干脆明白,一刀死?了也?好过?自己心里胡乱猜度,钝刀子割肉的?死?法。

    阮朝汐摸了摸兔儿的?长毛,抓着耳朵放回笼子里,直截了当地谈起?那夜的?事。

    “这次奔走豫北,都是我一人的?主意,要罚也?只需罚我一个。我只有一句话?好说,我和荀九郎性?情不投,相差甚远,他不知?我,我不喜他。罚我可以,荀九郎不是我的?良人,我不嫁他。”

    她打定了破釜沉舟的?心思,说出口的?一番语直且硬,斩钉截铁,毫无女子通常的?委婉迂回,仿佛武将不披甲就上了战场,手里一柄长矛不管不顾地往前扎,不是对方见血就是自己见血,做好了最糟糕的?准备。

    荀玄微的?回应却出乎她的?意料。

    既不惊愕,又不嗔怒。接下了她的?迎头直击,反倒冲她微笑了下。

    “你不必多想,此事已经作罢了。你阮家长兄过?两日便会过?来,和我当面?详谈此事。”

    阮朝汐原本冷冰冰瞧着青石地,直到听到了‘作罢’两个字,视线才震惊地抬起?。

    她摆出破釜沉舟的?姿态,荀玄微却仿佛今日心情极好,隔着小?笼抚弄着兔儿,眸光显出温柔,唇边噙着放松浅笑,一副极好说话?的?样子。

    “你不喜他,为了躲避这桩婚事不惜奔了豫北,难道我还能勉强你出嫁?两姓通婚,为了宗族长久交好,何至于两边结成怨偶。在荀氏壁时,我已经和阮郎当面?谈过?。你既然不喜我家九郎,那这场婚事——就此作罢了。”

    第二次从他口中听到‘作罢’,说得轻松畅意,仿佛悔婚是一件小?事。

    阮朝汐进来时,自以为在小?院长廊里吹够了风,吹得心里清醒明白。进了书房后?,才坐不过?一刻钟,头晕目眩的?感觉又出现了。

    她坐在小?榻边,双手垂拢,目光往下,盯着笼子里兔儿粉色的?鼻尖,乌亮的?眸子对着里面?溜圆的?小?眼睛,半天没说一个字。

    笼子铁门被打开了。荀玄微把兔儿又取出来,提着长耳朵放回她膝头。

    “好了,心事说出来就好。如今可愿意随我去小?院里赏月了?我应诺你一句,只要能说与?你听的?,知?无不言。”

    阮朝汐带着重重疑虑迷惑,跟在身后?,出了书房,顺着长檐回廊进了小?院。

    月色下的?白沙庭院果然有别样意境。

    银竹已经铺好了细簟席,中间放置食案,四把酒壶依次摆放,酒香传入鼻下。

    荀玄微举杯倒酒,示意阮朝汐坐过?去。

    阮朝汐整理长裙摆,姿势极端正笔直,以聆听教?训的?姿态跪坐在对面?的?细簟席上。

    这种细簟制的?坐具她在书房里坐惯了,没想到今晚的?簟席居然真的?只是薄薄一层竹席,下面?没有填充棉物。才坐下去,席面?下细小?的?砂石咯得她膝盖生疼。她无声地抽了口气,强忍着没动。

    荀玄微撩袍坐下,笑睨了一眼过?来,“此处除了你我二人,并无旁人,你竟还坐得如此端正?怕沈夫人过?来打你手板么?”

    阮朝汐回瞄一眼。对面?坐得随性?,倚着枫树屈膝而坐,广袖垂落沙地上。

    她默默腹诽,“就算他无礼箕坐,沈夫人自然不敢过?来打他手板的?……”动了动,换了个舒服些的?姿势,盘膝坐在细簟席上,仔细拍去裙摆的?细沙,长裙遮住膝盖和腿脚。

    咯得生疼而不自觉蹙起?的?眉心舒展开来。

    对面?递来一杯酒。

    阮朝汐接在手里,打量了玉杯大小?,普通的?二两杯。“荀三兄,你知?道的?,我酒量不大好。”说着就要把酒杯放回盘中。

    “酒量不好就练起?来。”荀玄微靠着枫树,仰头饮尽整杯美酒,“哪个生来海量?”

    阮朝汐捧着杯,谨慎地啜了一口。

    她这几?年?其实酒量见长,云间坞逢年?过?节时,一轮酒敬下来,喝上十几?二十杯都无妨。

    但荀七娘喜欢和她拼酒,她每每拼不过?,新年?都要喝醉几?次。她今晚入小?院是来问事的?,格外?留意酒量,免得喝酒误事。

    小?院里各处灯火明亮,空屋再无人居住。

    一整日不言不语地观察下来,她心里积攒的?疑惑几?乎可以塞满一间空屋了。

    “二郎君的?那两房姬妾,已经随二郎君走了么?”

    杯里的?酒苦涩,并不如闻起?来那么好喝,她喝了一口便放下,抱着兔儿,随意挑了一件和两人关系都不大的?琐碎事问起?。 “在小?院住了那么久,我一面?也?未见到。”

    荀玄微去望两边空屋,同样随意地应答,“二兄已经整装离去。出行车马未见女子。他那两位藏娇的?美人……唔,大约是赠人了。”

    阮朝汐抚摸兔儿的?手一顿。眼神没藏住情绪,显露出震撼。

    ……赠人了?!

    荀玄微噙着笑睨她一眼,“有什么可惊讶的?。又不是正经纳入门的?侍妾,不过?是两个歌姬而已。二兄即将出任豫州刺史,岂能耽于美色。转赠美姬,携亲信臣属上任,才是常理。”

    阮朝汐心头的?震撼更加剧烈,“二郎君即将出任……豫州刺史?”

    坐镇历阳城的?豫州刺史,不是平卢王那厮么?

    荀玄微在夜风里悠然饮尽杯中酒。

    “你在荀氏壁里耽搁了不少时日,不清楚外?头的?动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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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些时日,我已正式上书辞官,并举荐平卢王殿下继任司州刺史。平卢王殿下苦苦挽留,奈何我去意已决,平卢王慨然承诺,若他继任司州刺史,继任豫州刺史的?人选,他将举荐我二兄出仕。”

    阮朝汐:“……”

    他对历阳城里那位平卢王的?印象,还停留在上次随七娘偷偷出行,在历阳城外?窥得的?毒蛇出窟般的?狠辣形貌。

    如今不过?一个月时日,怎的?听起?来,竟像是关系极佳的?一对好友了?!

    阮朝汐瞠目无言。乌亮的?眸子在夜色里微微睁大。

    枫叶被夜风垂落,晃悠悠飘落她肩头。她抱着兔儿。兔儿偶尔动一下粉色耳朵,她以白皙指尖轻柔梳理着兔儿长毛。落在荀玄微眼里,格外?乖巧可人。

    仿佛春风拂过?千顷大湖,心弦微微拨动,他抬手揭下她发间的?红枫叶,又温存地替她捋顺被风吹乱的?额发,拨弄正了乌发间的?玉簪。

    “这世间本无绝对之事。对错不绝对,好坏也?不绝对。筹谋得当,所谓‘坏人’也?能引他做下好事。进退失据,所谓‘好人’也?能招致灭族大祸。阿般,莫要被简单的?对错黑白蒙蔽了双眼。”

    阮朝汐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着膝头动也?不动的?兔儿,思索着。

    时辰耽搁得太久,膝头的?兔儿也?忍受不了了。小?爪子谨慎地移动几?下,见抱着它的?人毫无反应,大着胆子往地上蹿。

    阮朝汐手一松,兔儿蹦蹦跳跳地穿过?沙地庭院,在白沙落下一行欢快的?小?脚印,不知?躲哪处去了。

    “哎呀。”她懊恼地就要起?身去追。

    身侧的?郎君噙着浅淡笑意抬手一拦,“穷寇莫追。随它去罢。”

    他倒满了自己的?空杯,又仔细倒满阮朝汐只喝了两口的?玉杯。“你不问我一句,在京城五年?,如今为何突然辞官?”

    阮朝汐心里疑虑重重,谨慎地回答,“早就想问了。不知?该不该问。”

    “早于你说过?,你只管问。只要是你能知?道的?,我便应答。”

    “为何要辞官呢。五年?时日,平步青云,不是件容易的?事。杨先生时常说,荀三兄在京城升迁太快,走得是一条险路。时刻谨慎小?心,一不留神便会招致灾祸。”

    “走的?是孤臣之路,眼里只有天子一人,虽然得了天子信重,却得罪了众多各方势力?,而所谓天子信重也?并非恒久不变,自然是一条险路。”

    阮朝汐听着,眼前仿佛出现了一条陡峭山道。荆棘密布,通往悬崖。

    “好不容易走出一条青云之路,为何又要辞官。”

    荀玄微怡然啜了口酒。 “回了一趟豫州,不想回京城了。留恋故土,留恋故人。”

    “……” 阮朝汐边喝着苦酒边观察他神色。 “当真?听着不像是真话?。”

    “牵连甚广,自然不可能对你全?盘托出,但也?不算是连篇假话?。自己想。”

    荀玄微怀念地抬头,仰望头顶星野清辉,  “京城灯火繁盛,五年?不见如此好月色。”

    阮朝汐不知?他话?里几?分?真假,但星夜下感慨伤怀的?情绪不会作假。五年?京城不归,他确实是怀念故人故土的?。

    她默不作声地替他斟了杯酒。

    要给自己斟酒时,荀玄微往前推了推第二把酒壶,“阿般换个壶试试,我从京城带来了四种酒,各有特色。”

    阮朝汐试了第二把壶里的?酒。先苦,再酸涩,两种京城酒都不好喝,但勉强能喝。

    她每种酒喝了一杯,喝得不算多。但京城的?酒非但难喝,后?劲还大,两杯下去,脸上就渐渐起?了热意,众多繁杂念头乱糟糟的?横亘心头。

    她动了动,倚着隐囊,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枕着自己的?手臂。

    荀玄微把旁边备用的?隐囊推了过?来。阮朝汐接来倚靠着。

    蹦蹦跳跳的?兔儿并未远去,谨慎地躲在白色石头后?面?,露出圆滚滚的?尾巴。

    “荀三兄以后?要把这处小?院用作养兔儿么?”她盯着兔儿尾巴,随口问了句。

    荀玄微唇边的?笑意深了些,倾身过?来,给阮朝汐面?前的?空杯倒上第三种京城酒。

    “我二十五了,阿般。”他举杯递给她,温和地与?她说,“你阮家长兄两年?前迎娶了新妇。我已到了男子成家立业的?年?纪。你当真以为我会在这小?院里养一辈子的?兔儿?”

    阮朝汐没想到他会说得如此直白。

    她已经不小?了,听说了许多高门大户里的?后?院阴私事。但她还是难以想象面?前温雅清逸的?郎君,以后?会在这处清静小?院【公/|主/号[闲/闲/][.书\坊]】里蓄养姬妾的?场面?。

    她有些难堪地避开了对面?的?视线,轻声说,“是我思虑不周。”

    “不过?,阿般说得倒也?没错。”荀玄微举杯敬她,若无其事地说,“以后?是打算在西边耳房里养兔儿。”

    阮朝汐:“……”

    她一抬头,迎面?的?视线里带着不明显的?笑意,一时竟分?不清哪句是真的?,哪句是在开玩笑。

    “开个玩笑,莫恼。”面?前斟满的?酒杯递来。“尝尝看,这杯是京城带回来的?宫廷御酒。豫州不常见。”

    阮朝汐尝了口宫廷御酒。滋味辛烈得难以形容。

    她一下转过?头去,让夜风吹过?热意蒸腾的?晕红面?颊,“辣。”

    “京城的?美酒,确实比豫州本地产酒要辛辣几?分?。后?劲也?大。少喝些。”

    荀玄微举杯和她的?玉杯轻轻一碰,自己啜饮了整杯。

    “京城鱼龙混杂,为官者既有郡望大族出身的?世家子,也?有以军功封爵的?寒门新贵。更有许多的?宗室外?戚,草莽豪强,泥沙俱下。就比如宫宴饮酒,各种各样的?美酒都会摆上席面?,既要能赏鉴清酒,亦要能赏鉴浊酒。一两杯不习惯,多喝几?杯总能习惯了。”

    他又拿过?最远的?酒壶,给两人杯里斟满,“再试试这种。”

    阮朝汐谨慎地放在秀气鼻下闻了闻,饮了一小?口。眉心终于舒展开来,“这杯酒好喝。”

    “这是梅酒。以青梅子发酵入酒,清浅芳馥,酒味不重。女眷宴席常用的?一种酒,京中男子不常喝。”

    “小?心了,梅酒后?劲颇足。不常饮酒的?女眷,喝梅酒时放松心神,多饮几?杯,反倒容易醉。”

    这几?句话?他慢悠悠说的?,阮朝汐听到时已经晚了。

    三四种酒混着喝,又接连喝了两杯后?劲颇足的?梅酒,阮朝汐原本靠坐在隐囊上,身子渐渐往下滑,泛起?粉意的?脸颊侧枕着手肘,衣袖逶迤落在白沙地上,露出一截白皙的?小?臂都未察觉。

    身侧坐的?人倾身靠近过?来,观察她此刻的?神态,是否当真醉了。阮朝汐忘了清醒时的?避忌,抬头仰视回望。

    “这么多年?,酒量竟未长进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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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莞尔,替她把宽大衣袖拢起?,遮盖住洁白的?手臂。 “以后?少不了应酬酒宴。酒量须得练起?来。”

    阮朝汐忘了避嫌,倒还听得见他说话?。

    “不喜欢喝酒。”她嫌弃地呢喃,“刚才喝的?几?种,除了最后?梅酒,其他的?都难喝。”

    醉后?身子发热,她伏身在隐囊上,翻来覆去,才拢上去的?袖口又落下,呢喃呓语。

    荀玄微坐在对面?,确定她醉了,自顾自地解开了衣襟,原本就松散的?衣袍在风里展开。酒意积攒的?热气随风散去,随意地背靠枫树,又继续喝酒。

    阮朝汐未完全?醉倒,乌亮的?眼半开半阖着,定在他散开的?衣襟处,似乎对他在户外?敞开衣袍的?动作感到茫然不解。

    荀玄微好笑地望了一眼。“果然是沈夫人教?养出来的?,外?头那些乌糟事都不让你听闻,把一个避乱的?云间坞活成了世外?桃源。”

    他索性?连发冠也?除了,乌黑长发垂落,玉色的?修长手指握杯,在簌簌落叶的?枫树下喝酒。

    “阿般可听说过?一句话?,从容为高妙,放荡为达士[1]?”

    阮朝汐眼前雾蒙蒙的?,困惑地眨了下眼。

    耳边的?清冽嗓音似远似近地传来。

    “时局动荡,难求善终。天下名士皆放浪形骸,只求今夕欢愉,哪管明日。京城名士之放荡,豫州不能及。”

    阮朝汐已经困倦地闭了眼。浓长睫毛阖拢,睡颜安静恬然,动人心魄的?容色毫无掩饰地展露在星光月色下,瓷白肌肤映出一圈朦胧浅光。

    有人俯身过?来,替她摘下肩头的?红枫叶。

    “阿般,你今年?及笄了。”

    他再度替她把宽大衣袖拢起?,遮盖住洁白的?手臂,指腹替她抹去脸颊沾上的?露水。“该长大了。”

    阮朝汐醉倒了。

    京城带来的?四色酒,口味最清甜温和的?梅酒却是后?劲最足的?,她多喝了两杯梅酒,竟没能撑起?身出去。

    醉倒前的?最后?一个印象,天边朦胧月色,枫叶簌簌落在白沙上,小?院里的?夜景确实极美。

    视野里出现模糊的?影子。月下郎君解开了衣襟,散开发冠,清雅如松鹤的?人在夜色小?院里仿佛换了个人,现出罕见的?风流浪荡模样。

    她倚在郎君的?膝头,喃喃地抱怨着京城的?酒难喝,只有梅酒清甜能入口。明明有好酒,偏让她先喝苦酒,涩酒,辣酒,甜酒放在最后?才肯给她喝。

    郎君低头看她,清幽眸光里带了笑意。温热的?指腹沾了点梅酒,拂过?她唇边。

    阮朝汐酣然入睡。

    醉倒不知?今昔,酣梦重入轮回。

    她陷入了古怪的?梦境里。

    第54章 第 54 章

    或许是?喝多了酒, 这夜的梦境扑朔迷离,处处都显着古怪。

    她身在一处觥筹交错的极热闹明亮的宴席场合,周围人影憧憧, 谈笑声忽大忽小?,歌舞丝竹乐音不绝于耳。

    阮朝汐在睡梦里翻了个身, 紧闭的眸子细微转动着。黑暗的情绪在心底升腾。

    她梦到了极放荡的场面。

    那是?一艘夜游的画舫,灯笼高挂在画舫各处, 映亮了周围湖面。名士勋贵浪荡出?游, 美人手?臂柔软如蛇。

    她在半梦半醒间?思索着, 这是?何?处?她从司州一路逃难到豫州, 从未见?过如此大的湖泊,一眼望去无边无际, 若不是?湖面过于平静, 又?有几个江心洲, 简直像是?日出?东方的千顷大海。

    中?原有这么大的湖么?

    有个陌生的男子嗓音, 温柔缱绻地唤她的小?名。

    “阿般, 你在看什么?可是?在看今夜的星光湖面?”

    保养得当的男子有力的手?, 轻抬着她的下颌往上,她的视线从星光湖水转开,仰望上方。

    无边星空夜幕下, 出?现了一张陌生文雅的男子面孔。她坐在陌生男人的怀里,那男人低头对?着她说话,声线温文尔雅,带着宠溺笑意。

    “星光夜色虽美,今晚不是?起雅兴的时候。好阿般, 脸转过来。看看孤。”

    ——

    屋里日光大亮。

    阮朝汐猛地睁开眼,浓黑梦境散去, 她从小?榻坐起身,转头四顾,迎面望见?书房里那架嵌云母山水大屏风。

    透过屏风缝隙,早晨的日光映进来,云母片昨晚就装好了,许久不见?的五彩晕光倒映在屋里各处。

    白蝉和银竹从耳房掀帘子进来,奉来洗沐用具和漱口清茶。

    “总算醒了。郎君原本要用书房的,见?十二娘总不醒,叮嘱奴不要吵醒,自己去前院了。十二娘可是?做了什么不好的梦?翻来覆去的。”

    阮朝汐没?做声。洗漱完毕,惊醒时急遽跳动的心跳终于减缓下来。梦里那个陌生男子的形象早已模糊不清,只留下一片残影。

    是?浪荡乱梦,还是?预知凶兆?

    心里生了疑窦,嘴里只说, “做了个梦……醒来却记不清了。”

    宿醉后晕眩,阮朝汐慢慢坐起身,下榻趿鞋,接过温毛巾仔细洗脸。

    到底梦到了哪里的大湖?她从未见?过湖泊,为何?会有这么古怪的梦境?

    白蝉引她去了书案坐下,熟谙地奉来早课用的纸笔。

    阮朝汐坐在书案对?面,盯着面前摊开的纸张,笔锋悬在空白纸张中?央,许久没?有落下。

    记忆里出?现模糊的残影。月下郎君解开了衣襟,散开发冠,低头温柔地看过来。梅酒的滋味芳馥清甜,口齿余香。

    似乎有人在她耳边说,“京城名士各个放荡……”

    是?不是?因为这句,她才做了昨夜浪荡的梦境?

    还是?说,昨夜她喝多了酒,才会让真实和梦境交融,醉后残留下匪夷所思的谬误景象?

    阮朝汐把?手?里的笔原封不动放回笔山,询问白蝉,“昨夜我喝醉后,如何?回来的?”

    “十二娘不记得了?”白蝉诧异地道,“奴和银竹合力把?十二娘搀扶回来,十二娘醉倒在阵眼石边,手?里抱着隐囊不放,奴等费了一番力气才把?隐囊取下。”

    和昨晚的记忆对?上了。阮朝汐的神色舒缓下来,揉了揉宿醉后隐隐发疼的太阳穴。

    “今日不写字了。收起来罢。”

    在白蝉担忧的眼神里,她起身出?了书房。

    云间?坞如今变得熟悉又?陌生。她要去寻从前的旧友,从可以信赖的人嘴里,听几句可以信赖的话。

    主院的宽敞中?庭经历一场修缮,果?然大变样了。

    荀二郎君在时,主院里的锦鲤池被填平,改栽种了风雅竹林。如今竹林被移去角落里,庭院中?央那块空地又?被挖出?了更大的一块锦鲤池。

    池子里水波粼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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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各种颜色的数十尾锦鲤摇头摆尾。新?开凿的池子还没?有完全伺弄好,几名匠工蹲在旁边忙活着贴砖。

    阮朝汐远远地看了一眼,走去西苑紧闭的门户外,抬手?敲了敲门,询问里面值守的教养娘子。

    “傅阿池可在里面?劳烦娘子叫傅阿池出?来,我找她说话。”

    “十二娘稍等。”教养娘子匆匆去了。

    片刻后,西苑院门打开,端正站在门后的不是?傅阿池,却是?表情严肃的沈夫人。

    “十二娘有礼。”多日未见?,沈夫人显然早已知晓了最近发生的种种事,并未询问阮朝汐为何?突然从云间?坞消失,又?突兀地出?现。

    她只是?姿态端方地万福行礼,双手?递过一封书信。

    阮朝汐接过书信,封皮迎面落入眼底的娟秀字迹,是?她熟悉的傅阿池的手?书。

    “阿般亲启。”

    阮朝汐捏着薄薄的书信,心里一沉。

    “傅阿池人呢?她可是?已经不在西苑了?”

    沈夫人并不否认。

    “傅阿池天资聪慧,是?西苑继娟娘子之后,学艺大成的第?二人,可堪大任。七日前,郎君传召傅阿池去荀氏壁,当面亲自嘱托以要务。傅阿池已经于三日前出?坞了。”

    她指了指阮朝汐手?里的书信,“傅阿池临行前,托我将这封信给?你。”

    阮朝汐在西苑门边无言站了一会儿,不再追问什么,捏紧傅阿池的手?书,回身往庭院里走。

    西苑学艺大成的第?一人是?娟娘子。

    出?坞五年?,音讯全无。

    如今傅阿池成了第?二个。也不知她还会不会回来坞壁,多久回来。

    等傅阿池再回来时,不知自己还在不在云间?坞了。

    她跨过朱色的小?木拱桥,走到新?砌好的锦鲤池子边,正好匠工贴好了最后几片青砖,到处都在翻修的庭院里给?她留下一片清净地。

    她坐在锦鲤池边,拆阅傅阿池的书信。

    里面只有一张纸。书信辞别,留下的只有寥寥三四行字迹。

    “岁月安好,云间?如梦,姊妹相逢一场,即是?世间?有缘。

    如今缘尽而散,将以此身赴红尘。

    我自有去处,阿般不必牵挂。

    阿池顿首。”

    泪水瞬间?充盈了眼眶。阮朝汐忍着泪,将简短手?书来回读了十余遍,心里反复思量着那句“将以此身赴红尘”。

    傅阿池无声无息地奉命出?坞,以不到十六的年?纪入了红尘。面前新?修葺好的锦鲤池子在她面前翻着粼粼波光,一条条肥硕锦鲤咕噜咕噜吐着气泡,处处彰显着岁月安好。

    反差太过强烈,以至于荒谬的感?觉铺天盖而来。

    阮朝汐急促地深呼吸几次,松开手?,把?不自觉攥皱的信纸褶皱处小?心抚平,原样收回信封,拢进手?里。

    她靠坐在新?刷了漆的朱色小?步桥栏杆边,仰起头,望着头顶遮蔽天日的梧桐树荫。

    这些?日子不知怎么的,遇到了桩桩件件的事都不寻常。她想静静地坐一坐,理一理纷乱心绪。

    到处都在修葺庭院,耳边的嘈杂动静始终未断,时不时地从各处转来一两道小?心翼翼的视线,她并不放在心上,仰头凝望着枝叶里露出?的湛蓝天空,

    才坐不到一刻钟,她感?觉附近人来人往得不寻常。

    回身瞧了几眼,赫然发现,出?来时还毫无异常的梧桐树干下,此刻正在张起一面大网。

    ——正是?她从前幼年?时爬了几回树,荀玄微特意为她在树下张开的,垫了兽皮加厚的那张大网。

    荀二郎君在时,嫌弃有碍庭院观瞻,早吩咐拆除了。不想今日她在木拱桥边仰头对?树荫发了一会呆,这边不声不响地竟又?装了回去。

    阮朝汐惊异地打量了几眼。没?有多看,转开视线。

    她时时刻刻地被人盯着,只多看了一眼,便有人揣摩她的心意,替她把?一切都安排好了。

    在短时刻内装好张开的大网让她有种不好的感?觉,仿佛她是?被网住的小?虫,眼看着她的同伴来的来,去的去,无声无息地消失,留在网里的她一无所知。

    阮朝汐手?里捏着傅阿池的辞别书信,回往书房方向的脚步顿了顿,不声不响,转身往反向走去,越走越快,直接穿过整片庭院,去南苑找人。

    ——

    南苑于她并不熟悉。

    居住在南苑的,都是?已经长大的家臣。平日里沈夫人盯她盯得紧,她读了许多年?的《女?诫》,也会自觉地止步南苑。

    自从李奕臣他们三个搬去了南苑,偶尔她有事想寻他们,也都是?在主院里等。

    但今日不同。

    傅阿池于三日前无声无息地辞别,她失去了云间?坞里最好的玩伴和朋友,却连一句去向都不可知。

    手?里攥着的辞别信如火焰烫手?,她直接走到南苑高墙外。

    “李奕臣!陆适之!姜芝!你们三个在不在!在的话回我一声!”

    吱嘎一声,包铜木门从里面拉开了。

    姜芝出?现在门边, “十二娘找我们?”

    阮朝汐意外地看着露面的姜芝。“只有你一个?其他两个呢?”

    姜芝往旁边让了一下身子,露出?身后的景象。

    姜芝身后,连片灰瓦回廊围绕成一圈的四方中?庭里,陆适之蹲在中?央的空地里。

    不像姜芝还能维持着体面,陆适之整个人像是?霜打的茄子,没?精打采地朝门边看了一眼,脸颊显露出?几道红紫伤痕。

    他人长得好,白皙皮肤上几道淤血的伤口格外明显。

    清秀娃娃脸长相的灰袍青年?蹲在陆适之面前,高举着药钵,不耐烦地催促,“头转回来。才弄好了草药给?你敷伤口。你一张脸还要不要了?”

    陆适之蔫嗒嗒地把?脸转回去。

    灰袍青年?从药钵里舀出?一大坨黏糊糊的可疑绿色膏药,不客气地敷了陆适之满脸惨绿。

    灰袍青年?是?南苑常客,阮朝汐和他不算熟悉,但认识多年?,正是?跟随孔大医学习了八年?医术的南苑家臣,排行老四的莫闻铮。

    据说医术已经学到了孔大医的八分精髓。

    看到莫闻铮在替陆适之治伤,阮朝汐放下了心,转向门边站着的姜芝,“李大兄呢?”

    姜芝指了下某处紧闭的房门。“自从进了南苑就闭门不出?。”

    阮朝汐立刻想起那夜狂奔而去的牛车。“他怎么了?也受伤了?”

    “别理他。他没?把?你送出?豫州,半路被郎君的车队截了,心里别扭。过两天等他自己回过味儿,他就正常了。”

    阮朝汐轻声说,“和他有什么关系。人没?伤着就好。”

    姜芝表情复杂, “是?啊,撞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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