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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第 41 章

    清晨第一抹晨曦从天边亮起时, 霍清川带着肩头露水,风尘仆仆下马,快步走到马车边。

    “郎君有何吩咐。”他在车外俯身?行礼。

    车帘并未掀开。荀玄微的声音隔帘询问, “前些日子遣你送信入云间坞,那封信可当面送给十?二娘了?”

    “已经当面交给十?二娘了。”

    “她可是?未拆看?”

    霍清川一怔。他蓦然想起, 荀玄微确实叮嘱过,务必要阮朝汐当面拆看。但阮朝汐收到信当日, 只?把?信捏在手里。

    后?来他当面递交了金簪礼物, 两人闲谈起日常, 话题便被轻轻扯开了。

    “十?二娘说……”霍清川迟疑道?, “她会拆看。”

    “我在信里写明了,近期历阳城内局势不稳, 或有异动。她若拆看了我的信, 还会和七娘、十?二郎串通胡闹, 三人不声不响跑去?历阳城外?此事你可知情?”

    霍清川一惊, 立刻撩袍跪倒。

    “仆……仆隐瞒郎君, 罪该万死。昨日十?二娘出坞半日后?, 遣人往仆的屋里送来一封信。仆以为历阳城里有阮大郎君坐镇,车马不入城,只?在城外转一圈, 看看城墙应该无妨……仆立刻就去?把?她找回!”

    “不必找了。人从历阳城外带回来了,就在车队里。她的书信给我。”

    送进来的书信摊开,荀玄微在晨光里翻看着。

    熟悉的清丽行楷字迹,写满了两张信纸。开头规矩地写“霍大兄敬启”。中?间连姓氏都去?了,亲昵地称呼“大兄”。

    信里写明她带七娘去?看一圈历阳城即返程, 请求霍清川若察觉她晚归,只?装作不知, 不要捅去?二郎君面前。

    荀玄微的指尖划过‘阿般’二字署名,对着洋洋数百字的手书,冷淡地吩咐下去?。

    “不必跪在我这处请罪。现?在去?找十?二娘,把?她给你这封信的下落告诉她。有胆气?替她隐瞒,先想一想自己有没有本事瞒得住。”

    ——

    阮朝汐这夜睡得不甚安稳。

    不知何处来的噩梦铺天盖地,只?要睡下就惊醒,她接连几次在黑暗里惊坐起身?,压抑着喘息,抹了把?眼角渗出的水光。

    好容易熬到天光亮起,白蝉端来了温水,她起身?洗漱完毕,有人敲了敲木窗,姜芝道?,“刚才郎君传话,叫十?二娘过去?说话。”

    姜芝的声音绷紧,隔了片刻又说,“七娘和十?二郎已经被召去?了。等下你过去?时,注意些言语,莫要忤逆了郎君。”

    阮朝汐掀开帘子出去?,“我晓得——”

    迎面看见一个本不该出现?此地的人,她的后?半截话语蓦然顿住了。

    霍清川坐在车边,疲惫地按着眉心,枝头雨水沾湿了肩头衣襟。

    阮朝汐只?觉得脑海里嗡一声,下车差点踩空。陆适之眼疾手快,把?她扶住了。

    阮朝汐握住长裙摆,跳下车去?,和霍清川并排坐在一处。

    “霍大兄。”

    她的声音因为压力而失去?了清亮,“你怎么来了。是?不是?……是?不是?我昨晚没回去?,连累了你。”

    霍清川侧过身?来,看她一眼。“不,是?我连累了你。阿般,你给我的信……我交付给郎君了。”

    阮朝汐默默地坐了一会儿。“多谢霍大兄告知。”

    “……你不怪我?”

    “反正已经被当场抓了。多一封信而已,还能?坏到哪儿去?。”阮朝汐对着东边的朝阳吐了口气?, “我刚才吓坏了,怕连累了你。”

    霍清川绷紧的神色放松下来。留意到少女发间的牡丹金簪,他的眉眼又舒展了几分。下一刻却又催促她,“怎么还戴着?快摘了。”

    阮朝汐摇头不肯摘。

    “你们的赠礼,又不是?见不得人的东西。我偏喜欢戴着。”

    霍清川无奈,简短地说了句和姜芝类似的话,“郎君心情不好。过去?应对时注意用词。”

    除此还额外加了句,“若是?当面问起你是?否拆看书信之事。如实地说,不要欺瞒。郎君最不喜欺瞒。”

    夜里刚下过一场雨,山地泥泞不堪。阮朝汐见他衣摆沾了泥,伸手去?扶他,“霍大兄,去?换身?衣裳。”

    霍清川摇摇头,不急着起身?。

    “赶快过去?吧。我刚才见七娘和十?二郎都过去?了。莫让郎君久等。”

    ——

    枝干虬然伸展的大松树下,被仔细打扫干净,清出一片空地,树荫下摆放了三个细簟席。部曲披甲护卫四周,远远地清了场。

    荀莺初和钟少白两个并排跪坐在树下簟席处。

    夜间下过了一场急雨,地上湿哒哒的,清扫过了一遍泥泞。

    但山间免不了细砂石,荀莺初隔着一层细竹簟跪坐,膝盖被咯得又疼又麻,听到阮朝汐过来的脚步声,抬起脸,露出要哭不哭的脸色。

    阮朝汐瞄见了荀莺初身?侧空着的竹席,不声不响走过去?,跪坐在荀莺初旁边,三个人一字排开,摆出等候挨训的姿态。

    荀玄微已经到了,端雅地跪坐在三人对面。面前小石锅架起,锅里煮着酪浆,弥漫出奶香。

    他拎起盛满酪浆的小壶,给每人面前的浅碗里依次倒了一杯乳色酪浆。

    荀七娘和钟少白摸不着头脑,怀疑地互望一眼,闷不吭声地喝起酪浆。

    阮朝汐在来路上已经想好了,她双手奉起酪浆,抿了一口便放开,抬起脸说话。

    “这次意外的起因,是?我主使。”她简短地道?。

    身?边两道?惊诧的视线齐齐望过来。

    “借着祭奠阿娘的机会,我想去?历阳城外看看,当日去?,夜里回。七娘原本不想去?历阳城的,被我强拉过来充数。十?二郎原本是?不想来的,是?我求了他护卫。总之,都是?我的过错。”

    阮朝汐一口气?说完,低下头,长长地吐了口气?,

    “要罚……罚我一个就好。”

    荀七娘听到一半就明白了阮朝汐的意图,内心极度感动又极度内疚,泪眼朦胧之下,冲动地挽住她的手臂。

    “不,三兄不要罚她!原本就是?我的主意,十?二娘不想去?的,劝了我好久,都是?我吵着要去?。要罚的话,罚我一个就好!”

    她才说半句,阮朝汐就心知不好,拍了她一下,以眼神示意她别说了,再说下去?一个都跑不掉。

    但荀七娘不管不顾,摆出有难同当的气?势,把?责任揽回自己身?上。

    两个少女无声互瞪,钟少白挺直了胸膛,往前行出半步,摆出袒护的姿态,“外兄不要和他们两个小娘子计较。罚我一个就好。”

    荀玄微睨过去?一眼,没搭理他。

    酪浆是?给面前三个少年?少女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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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备的,他自己面前放一碗清茶。

    如今佛学兴盛,清茶醒神明目,是?佛门钟爱物,流传大江南北。北地用茶的人没有江南多,荀玄微是?少数喜爱清苦茶香的。

    他抿了口茶,幽深眸光抬起,挨个望过去?,荀莺初和钟少白撑起来的气?势立刻低落了三分,左右避开视线。

    “一个家中?幺女,一个家中?幺子,一个在云间坞里避世不出。说起来都是?不小的年?纪,该长大了。”

    荀玄微顿了顿,先问荀莺初,“方才城下的圣旨可听到了?”

    荀莺初点头,“听到了。”

    “圣旨督促平卢王续弦。平卢王三年?连丧两妻,京城士族无人愿嫁女,这回挑的是?豫州大姓。颍川荀氏女,颍川钟氏女,陈留阮氏女,皆在挑选之列。莺初,你身?为荀氏大宗嫡女,年?岁合适,出身?堪配,可愿嫁入元氏皇家,为平卢王妃?”

    荀莺初呆滞片刻,忽然反应过来,吓得眼泪都出来了,连连摇头摆手。

    荀玄微始终挂在唇边的浅淡笑意直到现?在才散了。

    “历阳城可是?好玩的?”他冷淡问她,“我送你回荀氏壁,你可会再偷跑出来?”

    荀莺初惊得嗓子都哑了,赌咒发誓,“我一定半步不出坞门!”

    荀玄微却完全?不为所动,喝了口清茶,继续说下去?,“等你回荀氏壁后?,家里会尽快给你议亲。你的嫁妆早已备好,只?等议定人选,选好佳期。七娘,你很快要出嫁了。”

    荀莺初呆在原地,脸上一片空白,隔了半晌,才迟钝地眨了下眼,两滴眼泪滚落下来。

    她‘哇’一声大哭出声,捂着脸就要往外奔,阮朝汐急忙起身?,“阿媗!山道?陡峭,小心失足跌下山崖!”

    阿媗是?荀莺初的乳名,如今已经几乎没有人叫了。

    荀莺初趴在阮朝汐的肩头放声大哭,女婢们远远地守候在车边,露出担忧神色,却又不敢靠近。

    阮朝汐转过头去?,借着清晨微光,仔细观察荀玄微此刻的神色。

    她吃够了信赖他的苦头,并不完全?轻信他说话,试图从神色间揣度出几分言语的真假。

    但荀玄微的情绪向来不外露,此刻神色一片无波无澜的平静,丝毫看不出什么。

    看不出什么,只?能?凭着一点细枝末节揣摩。

    “何必吓唬七娘呢。” 阮朝汐抱着哭到几乎背过气?去?的荀莺初,“她家里原本就在议亲了。她的年?纪到了,就算没有平卢王的事,出嫁也是?一两年?内的事。何必刻意把?两件事绑在一处,加以逼催,惊吓得她从此半步不敢离开坞壁。”

    荀玄微在树下啜饮了一杯清茶,不置可否。

    荀莺初猝然受了极大的惊吓,痛哭了一场,身?子软得站立不稳,阮朝汐扶着她往远处牛车方向行去?,女婢们冲过来迎上,低声安抚不止,搀扶着小主人回牛车里。

    荀玄微放下茶杯,视线往左转,停在钟少白身?上。

    钟少白的脸色并不比荀莺初好多少,双拳不自觉地握紧。

    “得了十?二郎仗义相助,今日若不是?迎面撞上,十?二娘和七娘的车队就要顺利到历阳城外了。”

    荀玄微说话的语气?虽温和平缓,言辞尖锐如刀锋,

    “两位青春姣美、正当年?华的高门小娘子绕城游玩,倘若被历阳城中?的平卢王得知,他正好接旨要在豫州找寻第三任夫人。你觉得平卢王殿下能?做出什么事来?”

    钟少白咬牙道?,“我们不知圣旨之事!”

    “不错,你们还小,家里许多事瞒着你们,只?和你们说,轻易不要出坞壁。世道?动荡,人心险恶,躲在坞壁里偏安一隅,你们想不到世间有多少龌龊事,难道?龌龊事就无人做了?”

    钟少白的脸色猛地涨红,捏紧了双拳,想要反驳,却又不知如何应答。

    阮朝汐目送荀莺初进马车,转身?走回树下,端正笔直地跪坐回自己的簟席位置,视线低垂看地,冷静地接过话头。

    “这世间有众多恶人,犯下众多龌龊事。我们既不是?恶人,又从不做龌龊事。如今恶人就在历阳城内肆意横行,坞主昨晚见了恶人,什么也未做,当面只?是?和他虚与?委蛇,谈笑风生;回头却斥责我们,说我们不该出坞壁。仿佛世间恶人横行,我们遭遇了恶事,都是?我们之错。”

    她口齿清晰而冷静地说,“我不服。”

    钟少白转身?过来看阮朝汐,眼神灼灼闪亮,这回是?激动的脸上升起一片绯红。

    “我也不服!”

    荀玄微喝茶的动作停在半空中?,顿了顿,摇头轻笑出声。

    “平日里不言不语的,一张口就是?好辩才。”

    他的视线转往左,注视在阮朝汐身?上。

    “世间恶人横行,恶事不断,你怎知我什么也未做?”

    阮朝汐把?头偏去?旁边,不吭声。

    做了什么?她心里说。

    “十?二娘是?个心里有定见的,轻易说动不得。因此我在信里特意和你把?历阳城的情形说清楚,你却依旧来了。——是?没拆看,还是?看了,不信我之言?”

    阮朝汐深吸口气?,豁出去?地说,“没拆看。”

    荀玄微起身?,脚步走过她身?侧。

    绛紫滚边大袖拂过她肩头,秋日清晨的山风呼啸而过,带着山里的寒意。他停步问,“为何不拆看?”

    阮朝汐低着头,这回死活再不肯吭声了。

    身?侧的人没有再追问下去?,走开了两步。

    声音温煦如常,但话里话外寒意入骨。

    “平卢王不会轻易择妻。他是?草莽豪强出身?,厌恶士族入骨,两任上品高门出身?的王妃嫁给他不到一年?都殁了,原因他自己最清楚。为了那两桩人命,他得罪了不少人,至今回不去?京城。”

    阮朝汐听出话背后?的深意,吃了一惊,蓦然抬起视线。

    荀玄微继续语气?平和地跟她说,“如今他人在豫州,过得还算逍遥。何必议定了豫州高门大姓女,给他自己套上枷锁?七娘的家世品貌,堪配他的王妃之位,但他多半会找借口推辞。”

    这就是?默认之前对荀莺初的那番言语,是?刻意吓她了。

    阮朝汐低着头,正思忖着,耳边却又传来极平静的一番言语。这回是?说给她听的。

    “但是?十?二娘,你和七娘不同。你是?陈留阮氏的旁支女,虽然出身?高门,但司州那支的房望[1]远不如豫州这支。似你这般不上不下的身?份,又生得过于?出众,落到了平卢王手里,他可以正大光明把?你掳走,辱了你,却又借口你身?份不配,只?给你一个姬妾名分,陈留阮氏亦无可奈何。”

    阮朝汐默然听着,只?觉得呼吸发紧,渐渐喘不过气?。

    夜色中?惊鸿一瞥的历阳大城,城下紫袍玉带的平卢王,黑压压潮水般的府兵,仿佛出现?一张无影无形的大网,将她网在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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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手心猛地一痛,她低头去?看,刚才不知不觉时竟掐破了,一抹血迹出现?在掌心。

    她生得肌肤白皙,手掌那抹血色显得格外显眼,落在身?侧钟少白的眼里,脸色都变了。

    钟少白冲过来挡在阮朝汐面前,“外兄!你何必……你何必!你吓着十?二娘了。”

    荀玄微的目光转去?阮朝汐的衣袖处,瞥过迅速蜷起的掌心,视线又移开,并不说话。

    阮朝汐把?手背到身?后?,“没有。”

    她示意钟少白让开, “多谢坞主告知真相。我没那么容易被吓到。”

    “很好。” 荀玄微站在五步外,大半个人陷在山崖阴影里,侧身?遥望着远山雾色,神色看不分明。“那就继续听我说。”

    “七娘议亲之事,暗中?已经筹备不少时日。十?二郎,你和七娘青梅竹马,你的品貌、出身?、年?纪,都堪为佳选。荀氏壁、钟氏壁两边正在堪舆八字。”

    钟少白猛吃了一惊,脸色倏然涨得通红,又很快转为苍白。

    “你们一个十?七,一个十?六,心性未定,原本两边都不着急。但因为这次平卢王的意外,只?怕要加速准备起来了。”

    荀玄微淡淡说,“还站在这里作甚。七娘在车里哭了许久了。你过去?看看她。”

    钟少白原地连着倒退三四步,压抑地转过身?,抬手抹了把?发红的眼角,大步走出去?空地。人却并未去?七娘马车探望,直接奔回自己的车,粗鲁甩下了车帘子。

    阮朝汐独自站在松树下,望着钟少白奔远的背影。

    荀玄微走近半步。

    “后?面还有。想听么?”他平淡提醒一句,“出了坞壁庇护,外头正在发生的许多事,都是?不怎么动听的。”

    阮朝汐不自觉地捏了下掌心。掌心生疼。

    “想听。”她深深地吸气?,呼出,“坞主请说。”

    “你果然长大了。心有主见,辨析分明。”荀玄微道?:“我说过,再叫坞主不妥当。换个称呼。”

    阮朝汐微微一怔。荀玄微此刻的声线听来不似平日的和缓温煦,声线低而冷冽,显出几分陌生。

    阮朝汐表面的神色看不出异常,衣袖里藏着的指尖往下,不安地捏了捏衣角。这是?她习惯的动作,不想却摸到了一小截硬玉石,怔了一下,反应过来,是?自己放在荷包里的玉簪。

    她昨晚收下了那支及笄贺礼的玉簪,在灯下仔细看过一遍米粒大小的十?二只?玲珑小兔儿,把?玉簪收进了腰间荷包里。

    她指尖来回捏着玉簪,立时想起昨夜城门下的那场不加血的交锋,又想起了自己和七娘无意中?闯入历阳城一摊浑水,替荀玄微此刻的不寻常找到了合适的理由?。

    或许正如霍清川提醒的,他确实心情不佳。

    想到这里,阮朝汐紧绷的眉眼和缓下来。

    今日为了维护好友,她当面顶撞得已经足够了。荀玄微在她心目中?的地位毕竟和其他人不同。

    她收敛自己心头苏醒的小兽般的本能?尖锐,没有再试图顶撞他。

    想了想,谨慎地换了个周围人都用的称呼,“郎君。”

    不过换了个寻常称呼,不知为什么,阮朝汐却感觉对面的视线倏然锐利起来。她感觉自己瞬间被那道?目光扎穿了几百个窟窿。

    阮朝汐按捺着快步退走的念头,避开那道?目光,忍着没露出惊愕神色。

    说旧日的坞主称呼不妥当,叫她换个称呼,她顺从地换了。

    她又做错了什么,被他用这种寒凉眼神盯着?

    荀玄微站在她面前,眸光如寒星,常见的温煦笑意散得干净,耳边听到“郎君”的那个瞬间,注视的目光甚至带着陌生的一股尖锐锋意。

    “好称呼。”他当先往马车方向缓步行去?,“此地不方便。进车里说话。”

    第42章 第 42 章

    护卫部?曲都?被全数清场, 只留燕斩辰和徐幼棠两个不远不近地守着车驾,阮朝汐撩起车帘,弯腰进了大车。

    一进去就感觉眼前格外的?亮。几案上点?起两盏铜灯, 一左一右放置在靠近她坐处,她在明?亮灯火里跪坐。荀玄微坐在靠里暗处。

    两人之间隔着一条黑漆矮案, 对峙般的?静默气氛让人不安,她开?口催促, “郎君找我来说何事。”

    “换了个称呼, 越发的?疏远了。”荀玄微进了车, 声线恢复了舒缓, 刚才片刻的?冷冽尖锐仿佛是个错觉。他噙着清淡笑意,神态自若地换了称呼。

    “这几年到底怎么了, 朝汐。沈夫人说你小时候懂事听话, 越长大反而越不服管教。前几月不声不响地去了阮氏壁, 临行登车了沈夫人才知晓。回来直接搬出了西苑。说说看, 谁给你委屈了?还是说你在云间坞过得?不好?”

    “没人给我委屈。我在云间坞过得?好。”阮朝汐冷静分辩, “我只是及笄成年了, 有些事可以自己拿主意。”

    “及笄成年了,雏鸟翅膀长成,想要?展翅高飞了。”

    带着几分感慨, 荀玄微再度唤了她的?名。 “朝汐。我特意寻了傅母前来教养你。她在我母亲身边跟随二十?余年,便是去宫里教养公主也足够了。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这么多年精心?教养,也压不住你骨子的?野性?”

    这是阮朝汐头一次从他口中听到“野性”这样形容她的?字眼。她愕然抬眸,又很快低了下去。

    “沈夫人的?教养, 桩桩件件我都?记着。”阮朝汐端正?地跪坐在他面前,纤细的?脖颈扬起, 仰头望着对面的?郎君。

    无论是端正?的?仪态,轻缓平和的?声调,丝毫不乱的?衣摆,自然叠放的?双手,无处不体现?着这几年来的?精细教养。

    但荀玄徵的?视线望过来时,并未如她所想,审阅她的?教养仪态,而是落在了她的?发髻上。

    娇俏的?少女流苏髻上,插着一只兔儿发簪,一只牡丹金簪。

    他身往前倾,越过矮案,抬手从她发间拔下了兔儿簪,借着明?亮流泻的?灯光,垂眸打量发簪上雕刻的?兔儿拜月图案。

    阮朝汐吃了一惊,本能地抬手去摸自己发髻,乌发间的?玉簪真的?被抽走了,连一声告知都?没有,她惊愕地微微睁大了眼,

    “你倒是信任阮郎。”荀玄微掂着阮荻的?及笄礼物,在灯下打量着。

    “他也确实?对你不错。但阮氏族人众多,你已?经及笄,至今未入阮氏壁。当然有你自己不愿去的?原因,但阮郎并未坚持接你去,因为阮氏各房意见分歧,人心?不齐。并不是所有人都?赞成接一个流落在外多年的?小娘子入阮氏壁,你要?多留意了。”

    阮朝汐确认簪子不在了,慢慢放下手,重新?交叠在身前。但阮荻赠送的?兔儿发簪是她极在意的?礼物,她忍不住飞快地瞥过对面一眼。

    暖玉色的?指尖正?在慢悠悠地把玩着发簪,并没有交还的?意思。

    “多谢郎君告知,我会留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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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晚之后,我立刻回云间坞,再不出坞门一步。但之后,郎君对我……不知有什么安排?”

    “我对你能有什么安排。”荀玄微继续云淡风轻地打量着兔儿发簪,“你是阮氏的?人,我不过是个阮家的?外姓好友罢了。你该去问阮郎,他对你有何安排。”

    阮朝汐并不怎么信他说的?话。

    “这么多年,我都?住在云间坞里,受荀氏庇佑。我的?前路……长兄会来和郎君商量的?。”她轻声说。

    “你倒是敢说。” 荀玄微笑了笑,出乎意料地承认下来。

    “猜想得?不错。你从小借住在云间坞,受我傅母的?教养长大。虽然冠着阮姓,阮家不敢独自做主。五月你及笄,六月你阮家长兄的?书信就到了京城,和我商议的?,正?是你将来的?议亲诸事。”

    “……”阮朝汐凝神细听着。

    荀玄微说到此?处,停顿须臾,把拜月兔儿发簪搁在案上,却换了个话题。

    “早上给你送去的?簪子,你没有扔了,砸了,反倒顺从收下,倒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如今想来……收了我的?簪子,是在替你自己的?前程打算了。这几年长进了不少。”

    阮朝汐不太明?白荀玄微这番言语。意有所指,似褒似贬,乍听像是夸奖,仔细咂摸又不对。

    话里话外的?意思,仿佛她理应扔了、砸了玉簪,才符合他的?期待,不砸簪子倒是做错了什么。

    她思索着,实?在难以理解,不免显出几分困惑神色。

    “好好的?赠礼,为什么要?扔了,砸了?”

    她今年及笄不久,虽说已?经到了婚嫁的?年纪,眉宇间稚气尚存,茫然抬眸的?时候,眼睛乌亮柔和,带着疑惑不解,眼神几乎是柔软的?。

    昨晚城外,她虽然外表保持着镇定,其?实?被平卢王的?狠厉善变惊吓得?不轻。

    荀玄微在城下短短几句交锋瞬间受到的?真切威胁,让她意识到,世事无常,风险多变。

    人既然好好地站在面前,还有什么比见面更好的?事呢。

    她不再想计较心?里那?点?小小的?委屈和难过了。

    荀玄微相赠的?十?二兔儿玉簪并不是被她随手放进荷包里的?。她昨晚其?实?想了不少。

    阮朝汐低头从荷包里把簪子翻出来。

    “郎君的?簪子,我收下了。七娘和十?二郎今日过得?不好,他们都?知道错了,可不可以不要?再罚他们了?”

    她摸了摸簪头精致的?捣药小兔儿,身体向前倾,双手奉上玉簪,微微偏了下头。

    那?是个妥协的?姿势。示意对面的?人可以接过玉簪,替她簪在发上。

    荀玄微今日的?目光始终落在她身上。车内的?灯盏刻意挪了位置,放置在靠近车门处,阮朝汐跪坐在灯火通明?的?亮光里,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他不动声色,细致观察她每一处的?细微神情,揣摩着她每句话里的?真心?假意。

    直到此?刻,阮朝汐上前倾身,双手递上了玉簪,他终于流露出少许惊讶,视线从她脸上移开?,在剔透十?二兔儿玉簪上转了一圈。

    起先带着惊讶意外,又带了些思索,随即莞尔失笑。

    “今天又打的?什么主意。”

    阮朝汐捧着簪子,等候了片刻,没有人接过去,她讶然抬头上望。

    因为灯火挪去了门边,亮光照不进车里,荀玄徵侧坐在暗处,大半个人陷在暗影里,神色看不分明?。只能看见他衣袍上银线暗绣的?麒麟纹,映着细微银光。

    他托着茶盏的?姿势没有动,对着奉到面前的?精致玉簪,啜了口茶。

    “刚才的?话没有说完。我见沈夫人信里说,你勉强还能听我的?劝。桩桩件件的?不妥当处,还是按照我信里的?叮嘱一一去做了。仔细花些时间,还是能教养过来的?。只是,规矩易学,天性难改。你极不喜欢学西苑的?教养规矩,纵然处处学得?妥当,终归野性难驯。”

    这是阮朝汐第二次听到‘野性难驯’。她很不喜欢这样的?形容字眼。

    “我不喜欢西苑。”她盯着眼前跳跃的?烛火,眼眶又有些发热,“不可大声说话,不可跑过庭院。遵守女诫,规行矩步,环佩不动。我一点?都?不喜欢那?些教养规矩。”

    一声瓷器轻响,茶杯放下了。

    山风盘旋着掀开?车帘,吹过麒麟银纹的?衣摆,人影在灯下晃动,暗处看不清郎君的?轮廓。

    耳边只有熟悉而陌生的?嗓音,以平静到淡漠的?语气,一字一句质问她。

    “既然不喜欢,为何不反抗?为何不当着沈夫人的?面大声说出你的?不喜?为何不联合其?他人,把沈夫人赶出去?不想给我写信,为何还要?敷衍,不索性直接断了通信?写给你的?手书,你不想拆看,为何不当着霍清川的?面直接撕了我的?信?”

    阮朝汐震惊地听着。起先还要?张口分辩,后来越听越混乱茫然。

    何至于此??

    为什么他会如此?想?为什么他以为她会去做这样的?事?

    但荀玄微想得?更多,质问得?更多。

    “恨我,恼我,疏远不肯理睬于我,拒了我赠送的?簪子,于你理所当然。然而区区一日之内,早上还表现?得?决绝,到了晚上就改变主意收下簪子。”

    “放软身段,主动妥协,摆出柔顺姿态,要?我簪在发间,只为了讨个好前路?值不值得??”

    “这么多年,你长进在何处?韬光养晦?虚与委蛇?”

    跳跃的?灯影下,荀玄微放下茶盏,却还是不接她奉到面前的?玉簪。盯过来的?视线里带着陌生的?打量。

    “想清楚了再说话。”因为话语简短,语气格外冷冽,“好好回答我。”

    阮朝汐茫然跪坐着。

    想清楚什么。回答他什么。

    收了他的?簪子,要?他帮她簪上,为什么他反倒更为不喜?

    她想不出缘由。

    心?神混乱之下,一个没留神,手里一松,簪子竟然失手落下,掉在木板上,咕噜噜滚到了旁边。

    清脆的?撞击声传入耳中,阮朝汐心?头一震,急忙俯身捡起,仔细查验。

    越精致的?物件越经不得?摔,玉簪头以细致刀工雕刻了十?二只兔儿,果然有一只玉兔的?尾巴裂了。

    她蹲在地上,摸着裂开?的?玉兔儿,原本被压下去的?委屈忽然铺天盖地地涌了上来。

    她大概是天底下第一个被人强塞了礼,顾念着对方心?意勉强收下,却又被追问为什么收礼的?人了。

    哪有这样的?事?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事?

    阮朝汐掌心?攥着玉簪,摔裂的?兔儿尾巴映在她眼里,她蹲在地上不肯起身,啪嗒,一滴泪掉在地板上。

    “昨日不肯拿簪子,是因为心?里计较!说好了每年新?年告假回来,五年未回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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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阮朝汐抱着摔裂的?簪子,委屈地声音都?在发颤。

    “晚上看到平卢王凶恶,想通了,五年才回来一次,不想再和郎君计较了。你又和我计较什么!”

    面前的?审视冷意倏然散去了。

    荀玄微无言往后坐,目光落在面前微微颤动的?双髻处。少女蹲在地上动也不动,摔裂的?兔儿玉簪被她攥在掌心?,衣袖遮掩了全部?面容表情,以防御的?姿态抱住膝盖,泪水无声溅落木板。

    他哑然看着柔白掌心?里紧攥着的?玉兔儿。

    阮朝汐压抑着喉间的?声音。

    五年来积攒的?委屈,一次次新?年的?等待不至,刚见面就闹出的?不快,种种情绪积累了太多,早已?过了山火爆发的?时期,只剩下闷烧后的?余烬。

    她双手抱着膝盖,手掌里紧攥着摔裂的?簪子,少女娇俏的?流苏髻微微晃动,把头深深地埋在手臂里。

    烛火倏然晃动起来。对面的?人执烛台起了身,倾身靠近,温热的?手掌安抚摸了摸她的?头。

    声线恢复了往日的?温煦和缓。

    “是我想岔了。我原以为……”

    荀玄微试图从她紧握的?手里接过玉簪,轻轻扯了两下,阮朝汐死活不肯放手。

    他把烛台放在近处,撩开?衣摆,也蹲在她面前,把之前抽走的?阮大郎君相赠的?兔儿拜月玉簪子交还,依旧簪在浓密乌发间。

    阮朝汐剧烈地扭了下头,手臂空隙间露出发红的?眼尾。

    荀玄微又去拿她紧攥的?玉簪,指尖覆着她握紧的?拳头,她起先不肯放,他力道极轻地往外掰,极好声气地哄她,“让我瞧瞧摔裂了何处,摔得?厉害不厉害。”

    阮朝汐的?手微微一松,这回拿出来了。

    荀玄微在灯下仔细打量了一会儿,展示给她看,“摔裂的?尾巴不注意看并不明?显,只有转过特定的?角度才能看出细裂纹。”

    他将莹光剔透的?十?二兔儿玉簪重新?簪在阮朝汐的?发间,轻声哄她。

    “你先戴着,过两日我寻个更好的?簪子来,我亲自替你雕一支兔儿。好了,阿般,是我不对,莫哭了。”

    第43章 第 43 章

    车队于傍晚到达荀氏壁。

    从京城一?路疾驰回豫州的车队, 并未事先告知荀氏壁,在坞门下耽搁了不少时?辰。守卫部?曲慌张回禀,几?个荀氏子弟匆匆赶来, 大开了坞门。

    车队有序进入敞开的坞门,阮朝汐在车里端正坐稳。

    耳边传来李奕臣和陆适之、姜芝两人的低声交谈。

    “郎君刚才吩咐, 我们的牛车不停,十二娘不必下车, 直接入清源居。”

    李奕臣回来了。

    她早上被召去荀玄微的马车里, 摔了簪子, 伤心哭了一?场, 红着眼睛回车坐下不久,李奕臣就被送回来了。

    霍清川换了身干净衣袍离开车队, 云间坞三位家臣照常跟车, 一?场问责到此戛然而止。

    只有阮朝汐自?己, 握着不仔细看?不出裂痕的兔儿簪子, 低落的心情持续到了进荀氏壁。

    这五年来, 荀氏壁她来过两三次。荀七娘极力邀请她常住, 但她每次都住不到半个月便告辞离去。

    她实在不大喜欢荀氏壁。

    位于平缓丘陵地的荀氏壁,规制和云间坞大为不同,规模大了许多, 规矩也严苛许多。

    荀氏大宅,世代聚族而居,房梁鳞次栉比。她第一?次坐车进坞时?惊鸿一?瞥,感觉至少有几?百间屋舍,几?十处跨院, 曲廊蜿蜒,望不到尽头, 处处都是低头垂手避让的家仆奴婢。

    阮朝汐的牛车直入清源居。这是荀玄微少年时?在荀氏壁的住处,一?处极疏阔的院落。

    这里和云间坞截然不同。布局处处雅致,上好的水磨青石铺满庭院。

    但院落四周的围墙都修得极高,把?视野完全阻隔在四方庭院里。耳边不闻人声,远眺不见云山。

    牛车缓慢停在庭院里。白蝉搀扶着阮朝汐下车。

    庭院正中有一?棵年代久远的梧桐树。

    枝干粗壮,伸展茂密,遮蔽了东南半个庭院。比云间坞主院里的那处梧桐树更大,更高。

    阮朝汐下车时?,暮色已经笼罩了天幕,她停下脚步,仰头去看?枝繁叶茂的枝桠。

    “好粗壮的梧桐。”

    身边的白蝉也仰头打量着梧桐。“荀氏壁世代栽种梧桐。郎君院子里这棵,是郎君的祖父少年时?栽种下的,五六十年了。”

    阮朝汐点点头,问白蝉,“我这几?日有什么安排?”

    “郎君未曾告知。刚才只遣人吩咐下来,他另有住处,要十二娘在清源居里好好休息。”

    阮朝汐并未住进主屋,选了厢房住下。

    睡前听到庭院里有巡夜的脚步声响,隐约有几?句训斥声。她开了半扇窗去看?,值守巡夜的是徐幼棠,带领着部?曲,一?处处地检查防卫布置。

    碰着疏漏处,不客气地劈头盖脸一?顿臭骂,脾气比在云间坞时?暴烈了许多。

    阮朝汐躺在柔软的卧床上,陌生的环境让她辗转难以?入睡,在庭院里细微的走动声音里,直到后半夜才渐渐地睡去。

    ——

    荀七娘是第二日午后过来拜访的。

    “三兄偏心,把?他空置的大院子让给你住,我说也要住,他倒把?我赶回去,让我住自?己的小跨院。”

    荀七娘坐在清漆围廊下,比划了一?下, “你知道的,我们荀氏族人太多,屋子不够,我和其他两个姊妹挤挤挨挨住一?个院子里。我的屋子只有这么点大。”

    阮朝汐坐在她的对面。

    她并未坐在现成的围廊长座上,反倒坐在栏杆的高处,脚下踩着长木面,背后倚靠着大木柱。微风拂过围廊,间色长裙的裙摆在风中飘起,露出脚下高履的丝绸鞋面。

    “郎君为什么不让你住过来?这个院子好大的,那么多间空屋。”

    荀莺初抱怨,“三兄说我话?太多,晚上住过来,必然拉着你说整晚话?,害你休息不好。他说不能如此怠慢贵客,叫我白日过来。”

    阮朝汐笑了笑,头顶日光有些刺眼,她抬手去遮蔽日光,“我哪算什么贵客。”

    她头上梳着流苏髻,身子撑在栏杆高处,两边的金线流苏就在肩头处微微摇动着,日光下映衬着姣色眉目,极为好看?。

    荀莺初目不转睛地望了好一?会?儿, “十二娘,你是我见过生得最好的人了,怎么打扮都好看?。豫州其他坞壁里那些眼高于顶的,什么钟四娘,陈六娘,哼,都该让她们来见见你。”

    说着自?己起身,也学?着阮朝汐的样子往栏杆高处攀,旁边几?个女?婢慌忙过来拦阻,荀七娘攀了几?下没攀上去,气恼说,“你们扶我上去!”

    随侍女?婢们不肯。为首那个低眉敛目地劝说,“十二娘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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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云间坞的贵客,如何坐,坐何处,奴婢们随贵客的便。七娘不可如此。叫大夫人听说了,必然要落下责罚的。”

    荀莺初怏怏地坐了回去。

    强撑起来的兴致被打断,仿佛吹足了气的牛皮破了个口子,精气神从里头漏了个干净,她把?几?个女?婢赶去远处,自?己闷坐发呆。

    阮朝汐踩着长板下来。

    “心情不好就不要强做高兴了。”她趴在围廊内侧的木栏杆处,“想?哭就哭一?会?儿,我替你挡着。”

    荀七娘抱住了她柔软的腰肢,脸靠在她的肩头。

    “阿般。三兄说的一?点都不错,阿父真的在和钟家议亲。我昨夜偷偷去听,阿父在和阿娘说,赶紧在今年定下来。定的就是钟十二那个憨货……”她哽咽起来。

    阮朝汐认识钟少白也不是一?两年了。

    “十二郎虽然性?子冲动,但还不至于是个憨货……昨天早上,他还当着郎君的面,想?替我们两个担罪来着。”

    “你不知道。”荀莺初凑在她耳边,“钟十二就是个没脑子的憨货!昨天半路上,他的车驾就在我车边上,我听他车里动静又哭又骂地一?路不消停,荒山野岭地闹什么!回去钟氏壁找他阿娘去哭去闹啊!他阿娘疼他如眼珠子一?般,他当面狠命折腾自?己,惹他阿娘心疼,两边议亲必然妥妥地不成了!”

    阮朝汐:“……”

    远处传来一?阵断断续续的琴声。也不知是哪位刚学?琴的小郎君在拨弄琴弦,时?高时?低,不成曲调。

    阮朝汐在西苑这几?年跟着琴师学?琴。学?得不算太好,但也没这么差,她听着听着,忍不住皱了秀气的眉。

    荀七娘学?琴多年,更是忍不住。

    “这绝不是我们家的人弹琴。”她肯定地说,“一?听就是钟十二那个没脑子的憨货在糟蹋好琴。”

    荀莺初起身去了主屋,片刻抱一?张琴出来,吩咐女?婢们搬出琴台,就放置在大梧桐树下,净手焚香,拂动七弦。

    嗡——琴弦轻响,荀莺初神色间的忿然恼怒在悠扬琴音里逐渐平静下去。

    阮朝汐凝神听着。

    七娘这么美好年华的小娘子,出身家世容貌学?识无处不好。她的父母不论是替家族打算,还是有心替她打算,托身在荀氏这般的百年大族,她的前路,其实早已定下了。

    阮朝汐撩起裙摆,高履轻盈地踩在长木之上,再度坐在栏杆高处,仰头望着头顶枝繁叶茂的大梧桐树。

    耳边是泠泠清音,心底的疑问又缓缓浮起。

    她自?己的前路在何处呢。

    …………

    半掩的院门外响起了鼓掌赞叹声。

    “两三年不见,七娘的琴艺大有长进。” 熟悉的爽朗嗓音从院门外传进来,抚掌笑道,“一?曲清音动人心,七娘长大了。”

    阮朝汐讶然往外望去,院门外果然站着阮荻。

    荀玄微身为此地之主,陪伴贵客而来。

    他今日穿了身接近墨色的直裾广袖袍,袖缘处的金线玄鸟图案在暗色映衬下更显耀眼,脚踩木屐,缓步走进庭院。

    细碎的阳光映在鸦色的眉眼瞳仁,他的目光在庭院琴台处转了一?圈,落在对面栏杆高处坐着的人身上,定住不动了。

    “十二娘!”身后白蝉焦急地唤了声。

    阮朝汐脸上看?到阮荻时?的浅淡欢喜也瞬间定住,后知后觉地以?裙摆遮挡住鞋履,急忙跳了下来。

    等她打理好了身上的长裙摆,抚平褶皱,披起肩帛,青石道声声木屐轻响,两位郎君走到了近处。

    阮荻无奈地摇了摇头,对身侧的荀玄微说,“眼看?着七娘大了。十二娘今年也及了笄,怎的还是小孩子心性?,爬高下低的。愁煞人。”

    荀玄微的视线不经意?地瞥过来,“年华有度,且待时?长。”

    阮朝汐侧身避开了他的目光,只对着阮荻。

    “长兄怎么突然到访?”

    阮荻脸上的微笑不由?地散去了。一?抹担忧浮上眉心。

    “因?三日前颁下的那道圣旨,历阳城里那位煞神……出了些动静。十二娘不必忧虑,为兄连夜赶来,和荀郎商议一?番,应该无碍的。听说你在此处,顺便过来探望你一?回。”

    嘴上虽然如此说,但眉间的忧虑之色不散,他安抚说了几?句,眼看?要走,忽然被阮朝汐发髻间多出的一?支玉簪吸引了视线。

    “咦,好精巧的簪子。精雕细刻的许多兔儿,不在阳光下细看?还看?不出。可是七娘赠你的?”

    阮朝汐本能地抬手摸了摸玉簪,没应声,身子往旁边侧了下,避开了兔儿尾巴摔裂的那处。

    对面站着的荀玄微接过话?头。

    “是我相赠的。不小心摔了下,摔出一?道细痕,难为阿般还肯戴着。”

    阮荻诧异道,“怎么这么不小心。刚拿到手的赠礼就摔了。”

    阮朝汐原本盯着地的目光瞬间抬起,飞快地瞥过对面身穿墨色广袖的人影。

    “原本是不会?摔的。”她的视线很快又挪开,心底残留的郁气又升上来。

    她冷淡地说,“郎君心情不好,又正好撞着我和七娘私去历阳城的事,抓着机会?发作了一?场,最后摔了簪子。”

    阮荻听她语气不对,正皱眉打量,忽然察觉到更不对劲的地方,眉心皱得更紧了,“原本叫坞主就罢了,怎么改口叫郎君了?以?你的身份不适合。快快换个称呼。”

    阮朝汐的视线移开,对着围廊柱子,“不许叫坞主,又不许叫郎君,我不知道叫什么。”

    她今日的反应不大寻常,阮荻惊异地转头问荀玄微,“十二娘是怎么了?平日里在云间坞里好好的,怎么进了荀氏壁,倒成了个一?点就炸的爆竹了。”

    荀玄微平静应答,“不慎摔了赠她的簪子,原是我的过错,答应她的新簪子还未做好。”

    顿了顿,又说,“小时?候称呼‘坞主’,如今大了,称呼确实要改。从善吾友,你人在这里正好,你看?十二娘如何称呼妥当。”

    阮荻不假思索道,“阮氏和荀氏世代交好,你家七娘从小喊我‘阮大兄’,我家十二娘如何叫不得你一?声‘荀三兄’?我早就想?说了,你二兄那里叫‘二郎君’也不妥。回去一?同换了称呼。”

    荀玄微赞同。“如此称呼极好。”

    称呼之事便在当面定下了。

    阮荻催促了几?次,阮朝汐始终不肯张口喊 “荀三兄”。他心里还记挂着正事要商谈,摇摇头,留下一?句“得空再来探望你。在荀氏壁为客,莫要任性?。”转身出了庭院。

    阮朝汐听脚步声走远了,才转过头,盯着远去的两道背影。

    七娘的前路是她家阿父阿母定下的。

    而她自?己的前路,就像刚才被当面议定的称呼那样,不论自?己心里如何想?,喜欢还是不喜欢,是不是愿意?开口喊一?声“荀三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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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由?不得她自?己,多半要由?前方这两个人定下了。

    入夜了。

    这是她在荀氏壁的第二个夜晚。

    白蝉已经睡下了,阮朝汐在夜色里起身,轻手轻脚地打开窗边箱笼。

    她这次出坞的名义是给阿娘祭祀。从云间坞带来的小竹箱笼,除了祭祀用物,最下面一?层压着几?件要紧的东西。

    她隔着衣物摸索,寻出半幅陈旧褪色的赭色衣袖,一?根旧木簪,捏在手里。

    年代久远,木簪的木纹都开裂了。她握在手里摩挲了一?会?儿。

    她这次同意?来历阳城外,一?方面是因?为荀七娘的恳求;另一?方面,她自?己私心里也想?着,阮荻就在历阳城里任太守,她或许能见一?见长兄。

    她已经及笄成人。如果说当初入云间坞时?,还是个不能自?立的女?童,如今她已经可以?自?立了。

    阿娘临终前已经病重到不能说话?,但拼尽力道,枯瘦的手指遥遥指向西北。

    那是她们的故乡:司州的方向。

    阿娘想?要她去司州。

    她其实早两年就在思考着该不该去一?趟司州。但沈夫人教养严厉,她连西苑都轻易不能出,更不必说出坞壁,去司州。若写信给远在京城的荀玄微,回信必然又是一?句‘不可’。

    她现在及笄成年了。阿娘当年的遗愿,她想?捡拾起来。

    去司州毕竟是件不小的事。又隔了许多年。阮荻这些年遣人四处寻找,想?寻到她父亲安葬在司州的坟冢,移葬祖坟,就可以?彻底抹去她阮氏女?身份上的最后一?点存疑。但始终找不到。

    有时?午夜梦回,她半夜里想?,会?不会?是阮氏的人寻错了路。亦或是运气不大好,找对了地方,却错过了线索。

    她自?己依稀记得几?处幼年时?短暂居住过的村落地貌,如果她自?己去司州寻找,结果会?不会?有不同。

    她告诫荀七娘车马不会?入城,只在城外转一?圈就走,但心里会?忍不住想?,如果城外转一?圈恰好望见阮荻巡城,亦或是半路撞上阮氏车队……

    那就是老?天站在她这边,她应该和长兄商谈去司州的事。

    不想?半路没有撞到阮氏车队,却撞到了回返豫州的荀玄微。

    阮荻的性?子疏旷豁达,有可能被她说通;荀玄微的性?子外温内冷,绝不会?应下让她独自?离开豫州。

    阮朝汐坐在夜色窗边,握着母亲的遗物,只觉得前路茫茫,踌躇难定。

    ——————

    夜深了。

    前院的东阁灯火通明,映亮四壁。

    阮荻这几?年出仕劳心劳力,白日精心修饰仪容,还能以?一?副翩翩佳郎君的形象现身人前,夜晚在好友面前,露出了胡子拉碴的不羁真面目,倚着阁楼栏杆,在夜风里自?斟自?饮。

    “早上看?你鸡鸣便起,前堂访客络绎不绝,晚上宴饮不休,到了三更夜还不睡下,从简,你整天不用睡觉的?” 阮荻边喝酒边问。

    荀玄微拨了拨灯芯,眼前光华大亮。

    他坐在高案前,左手握着一?根质地极为澄澈的玉簪,右手边放了空白绢书,比划着簪头大小,以?极细的兔毫笔工笔在白绢上勾画图案。

    “人生苦短,更要争醒时?长。高枕酣卧,于世间何所益?”

    阮荻啧了声,“于世间无所益,于你自?己身体有益啊。从简吾友,听我一?句劝,早些去歇下。”

    “你先歇下,不必管我。”

    阮荻起了好奇心,凑过去瞧他大半夜的不睡,忙着画些什么。

    “……兔儿?”他笑得几?乎喷了酒,“先前听闻你制紫毫笔的名头响亮,去京城带走了几?笼豫州山里的兔儿。怎么,京城五年改了脾性?,雕起玉兔儿了?”

    荀玄微不疾不徐地比划簪头大小,在白绢上继续描摹,“闲暇时?还是制笔,不怎么精擅雕刻。许久没有动玉石了。”

    兔儿玉簪让阮荻立刻想?起一?个人,“难道是雕给十二娘的?”

    荀玄微拨亮灯火,刻刀谨慎地转过角度,刻下第一?刀。

    “京城事忙,说好的回来及笄观礼,结果那个月未能出京。只得在京城寻了玉簪,在纸上描了花样,叮嘱玉匠去做,那簪子又摔了。我当面应了她,给她亲自?雕一?只。”

    阮荻没兴趣看?人精雕细琢地雕兔儿,又回去凭栏喝酒,听耳边细碎的刻刀磨玉声。

    “男儿还是需娶妻。似十二娘及笄这等要紧的事,我又不得空去亲自?筹办,只管和拙荆说一?句,她替我操办得妥当。”

    “从简吾友,你若内宅有贤妻,何必亲自?操办这些庶务。这五年在京城,世家大族诸女?,竟未瞧中一?个?”

    荀玄微手里用力,修长指尖抵住刻刀,细微粉末窸窸窣窣落下,仿佛初冬细雪,一?只长耳朵出现在簪头。

    他仿佛未听见询问,不紧不慢转动刻刀。

    沙沙的雕刻声响不断,一?只镂空的尾巴尖出现刻刀下。

    看?着雕刻中的簪子,阮荻不免想?起阮朝汐。想?起幼妹,就想?了早上清源居里的匆匆会?面。

    “你和十二娘怎么回事。我记得小时?候她对你极亲厚的,怎么长大了变一?副不肯搭理你的模样?早上在清源居里,我看?她扭头看?东看?西,就是不看?你。”

    “和你说过了,不慎摔了她的簪子,惹她心情不悦。”

    阮荻狐疑地瞧着他手中缓慢成型的兔儿簪头。

    “我从未见过比你做事更稳妥细致的人,怎么会?摔了她的簪子?该不会?是十二娘发脾气摔了吧。”

    荀玄微不答,刻刀用力,沙沙地落下满地碎屑。再开口时?,轻描淡写转开话?题。

    “说起历阳城里的那位高僧,释长生,曾在京城停留不短的时?日。我在京城时?和他相识,和他对坐整日,辩过佛法。”

    阮荻继续喝酒,“你和我说过了。”

    “佛法精妙无边。”荀玄微手里精细刻着兔儿,和阮荻说,“释长生大和尚的经义解释得精妙。尤其是‘轮回’一?说,令人畏怖。”

    阮荻赞道,“不错!六道轮回,生生不灭,乃是佛法至为奥妙幽微之所在。道家论说,人死后便化为清气,从此消散在天地间。但佛家的说法,人可以?生生不灭,轮回转世,若这辈子积攒了足够功德,人还有来世。”

    “来世。”荀玄微手中的动作停了停。

    通明烛火映在晶莹簪头,倒映入幽澈眼瞳,他浅笑了下,“倒也不一?定是前世积攒了功德。前世积下凶煞恶事的人也有来世。或许执念深重,便能重入轮回?”

    他唤了阮荻的字,“长善,你可曾想?过,若有机会?投胎重入轮回,同样的人,同样的相貌,同样的天性?,但重入轮回,这一?世经历了不同的教养,境遇也大不同,长大成人后便会?有不小的差异。”

    “打个比方,前世两人为不死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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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休的仇寇,轮回一?世,竟可以?和睦相处,结下情谊。”

    “那么,轮回再世的这个,和上一?世那个,还算是同一?个人么?”

    阮荻被他问得怔住。

    “从简,你最近可是在精研佛理?轮回今世人,可是前世人,问得极玄妙!之前我从未想?过,发人深省!”聚精会?神地思索起来。

    细微的沙沙雕刻声响里,阮荻在庭院中踱步徘徊,苦苦思索到露珠沾湿衣摆,终于恍然回返。

    “我觉得,前世不死不休的仇寇,这一?世竟成了和睦相处之好友,秉性?大不同,或许不能算是同一?个人了。”

    “是么?”荀玄微放下刻刀,吹了下簪头浮尘。

    一?只活灵活现的玉兔儿出现在灯下。尾巴翘起,两只长耳也翘起,原地蹲坐,眼神警惕望向远方,极灵动传神。

    “虽然再入轮回的境遇不同,导致言行秉性?大为不同,但仔细查勘,天生的脾性?其实还在……”

    庭院里的阮荻并未听到他这边的动静,又自?顾自?地思索着踱步去远了。

    荀玄微在灯下转动簪头,仔细打量着新刻好的长耳兔儿。玉簪莹光流转,光华剔透。

    他轻声自?语,“你觉得是不是同个人,阿般?”

    第44章 第 44 章

    黄昏日?落时分。

    白蝉站在院门?边, 和来人轻声交谈了?一阵,回转时脸上还带着细微的诧异神?色。

    阮朝汐正在厢房书案边练字。这么多?年来,无论寒暑节气, 她早晚课的例行练字从?未落下。抬头见白蝉的脸色不对,笔下就停了?。

    她如今叫不出“荀三兄”的称呼, 对着纸上写满的:“日?出雪霁,风静山空。”平淡地询问白蝉, “可是前院遣人传话来?”

    白蝉的回应却出乎她的意料。“十二娘, 银竹来了?。”

    “……她不是在云间坞里?怎的突然回来了?荀氏壁。”

    “银竹说, 是郎君遣人接她回来的。郎君传话给她说, 十二娘会在荀氏壁小住一阵,因此把她接来, 照顾十二娘起?居饮食。人已经在外面候着了?。”

    阮朝汐提笔停顿了?须臾, 继续蘸墨练字, “原来如此。我竟不知自己会在此处长居, 还以为过几日?会回去。——给银竹找个住处, 今晚先歇下吧。

    一尺八寸长的大纸上, 她连写了?二十遍的“风静山空”,烦乱心绪平复几分,放下笔。

    ——

    乌金坠落, 暮色笼罩各处宅院。

    前堂隐隐约约传来鼓乐丝竹之声,这几日?宾客络绎不绝,今晚又开了?宴席。

    阮朝汐的清源居里也四?处挂起?了?灯,庭院开了?小席。

    荀七娘傍晚时气冲冲来找她了?。入了?席还气得发抖,把刚听到的消息说给阮朝汐听。

    “三兄前几日?才在历阳城外颁下圣旨, 今日?刚听说的消息……平卢王那厮,果?然趁着机会作妖了?!他?居然广下请帖, 给豫州各处大姓坞壁,借着听高僧讲经的名头,邀请各家女眷入历阳城,怕不是要?同时相看!”

    荀七娘气得眼角都?发红了?,“那厮下帖给我们,用?的还不是他?自己的名目,居然……居然叫他?的侍妾下请帖!如此羞辱豫州士族!我倒要?看看,哪家女眷会去!反正我不去!”

    阮朝汐听得匪夷所思, “你看到请帖了??用?的果?然是侍妾的名目,不是平卢王府里的哪房女眷长辈?”

    “呸!他?那侍妾跟他?几年了?,在豫州出名的很,我怎么会弄错。”

    荀七娘嫌弃道,“说出来污了?我们的口。曾经还是北方士族高门?出身,清河崔氏你可听过,崔十五郎在云间坞门?下不屈自尽,何等的气节!怎料到他?那幼妹十六娘居然是个软骨头,落在平卢王手里,苟活至今,成了?那厮的后院侍妾!每每宴席上被那厮带出来炫耀!”

    阮朝汐一惊,“崔十五郎的事我知道,从?未听说他?有个幼妹十六娘?”

    “你在云间坞消息蔽塞,沈夫人肯定不会告诉你这等龌龊事的。”

    荀七娘把女婢们挥退,单独和阮朝汐说,“荀氏壁里人来人往,我们听到的消息多?些。确实是崔十六娘,崔绾。说来可怜也可悲,曾经的天下第一门?第,如今满门?风流散尽,只?剩她一个了?。”

    阮朝汐听着听着,心情沉落下去。 “他?家男丁在朝堂上出了?事,连累到女郎身上,十六娘一个小娘子从?京城逃难到豫州,兄长又遭了?难……她挣扎着想要?活下去而已,不必再苛责她什么。”

    “偏你的想法古怪。”荀七娘觉得稀奇,就连怒火都?停了?,“按我们说,她早该随着兄长自尽了?,苟活到今日?,徒然辱没了?门?楣。”

    阮朝汐皱了?皱眉。她不大喜欢这种论调。

    扯开话题边吃边闲聊,直到月上中天,荀七娘的心情恢复不少,起?身告辞。

    阮朝汐把她送出了?庭院外,荀莺初站在门?边,带着几分期待问她。

    “十二娘,你住在三兄的院子里,早晚可否能见他?的面?我真的不想去历阳城……但所有人都?说,这道圣旨是三兄从?京城带来的。就算所有豫州大姓都?不去,我们荀氏的女眷也要?去。不只?是我,未出阁的还有八娘,九娘……”眼眶渐渐地红了?。

    阮朝汐默然走出几步,“这几日?未见到人。若见到了?,我当面问个准信。”

    荀七娘大喜过望,“我们家规严厉,三兄这几日?在前院,来了?许多?外客,许多?的应酬。我们不得轻易去前院打?扰的。但阿般,你也是外客呀。你去寻三兄无妨的。”

    阮朝汐笑了?笑,没说什么。

    她会去前院寻人么?

    从?前那段美好日?子留下的“坞主”称呼不许她叫了?。换成了?陌生的“荀三兄”。

    五年不见,记忆里的人虽然活生生地站在了?面前,却变得熟悉又陌生,她当面根本叫不出那声亲昵的“三兄”。

    当面的称呼都?喊不出,如何去前院寻他??

    难以形容的郁气,并不剧烈,却越聚越多?,慢慢从?心底升腾,覆盖四?肢百骸。

    阮朝汐送走了?七娘,独自站在庭院里,抬头望着庭院东南枝繁叶茂的大梧桐树。头顶最后一抹余晖从?高处落下,晚霞笼罩天边。院落围墙太高,阻隔了?阳光,映不进她的眼。

    “关?门?。”她吩咐道。

    白蝉应了?声,亲自过去关?闭了?院门?。

    再回头时,树下的窈窕人影已经不见了?。

    白蝉回头寻不到人,惊慌起?来,大声呼唤“十二娘!”又疾步奔去廊下,焦急问询护卫部曲,“十二娘人呢!”

    部曲们抬手往头顶上指了?指。

    白蝉愕然抬头。

    阮朝汐抱膝坐在一丈多?高的枝杈分支处。缎面的两只?高履被她放在身边,高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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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的风呼啦啦吹过她身侧,吹起?她身上的长裙,发髻两边垂落的金色流苏剧烈摇晃着。

    阮朝汐的视线终于能够越过高墙,望向远处。

    她看到一层层的院墙,隔出众多?小院,小院里圈住了?形形色色的人。

    荀氏宗族三代?未分家,几百丁口共住。这处荀氏大宅修建了?许多?年了?,扩建几次,依然负荷不下新添的许多?人丁。大多?数的跨院都?是窄而拥挤,她极目远眺,再也没见到第二处庭院如荀玄微的住处这般宽敞。

    前院为外客准备的院落倒是好上许多?。隐约有几处人影在长廊和庭院走动,俱都?衣袂华贵,仆僮跟随。这几日?前院来了?许多?贵客,也不知这些院落里住的是些什么人,来自何处。

    她沿着一处处院落打?量过去。在庭院里走动的仆从?忙忙碌碌。

    有个衣着光鲜的少年郎君从?某处院落的正屋里走出,在庭院里伸展了?手臂,不紧不慢打?起?了?一套五禽戏。

    阮朝汐转过视线,好奇地打?量。

    距离太远,庭院里光线暗淡,看不清面孔。她瞧了?一阵,见那少年郎君收了?招式,从?袖中拿出一卷书,走去灯下诵读起?来。

    ——看这勤奋好学的姿态,肯定不是钟十二了?。

    她转过视线,又继续打?量其他?院落。

    大风吹过她身侧,有点冷,她难得觉得爽快。白蝉在树下焦急地催促几个家臣拿梯子,几个人慢吞吞起?身去寻,半天没动静。

    阮朝汐无声地笑了?下。他?们几个都?知道她的脾性,借口找不到梯子,让她在树上多?待会儿。

    视线望向远方,天边平缓丘陵,绵延起?伏,农田阡陌纵横,一眼不见边际。

    视线转回来时,忽然感觉有些异样。她敏锐地回望过去。

    远处院落里站着的少年郎君惊异地盯着她在枝头高处的坐处。手里的书卷掉在了?地上。

    她不以为意。荀氏壁这么多?人,这么多?院落屋子,隔着这么远,谁知道她是哪个。视线转开,继续搜索荀七娘的住处。

    女眷居住的后院逼仄,许多?小院挤挤挨挨,她沿着记忆的方向去寻。

    荀七娘坐在自己的庭院里的秋千上,被一群女婢围拢着,在一棵不怎么繁茂的梧桐树下捂着脸,并不怎么开怀的样子。女婢们似乎在合力劝说她,不久簇拥着她进了?屋。

    梯子还是拿来了?。阮朝汐皱了?下秀气的眉头。从?树上起?身,沿着长梯下了?树。

    之前的少年郎君应该是瞧见她了?,还在愣愣地仰着头。地上的书也忘了?捡。

    ——

    夜深了?。

    阮朝汐思量着睡去,又思量着醒来,天色还未亮。

    她的处境和荀七娘并无什么不同。七娘有家里父母替她议亲,她由阮家长兄和荀玄微两边商议着替她议亲。

    阮荻疼爱她,赶来荀氏壁探望了?她,却也没有和她多?说一句。

    荀玄微曾经青睐她,她得了?他?的眼缘,时常被他?带在身侧。但五年时光过去,她不确信了?。

    那日?马车里的短暂交谈,她越想越觉得句句隐含深意,却又想不清晰,只?记得他?陌生的锋锐态度。

    她不知自己将来的前路如何,也不知道荀玄微和长兄两个是否正在秉烛夜谈,打?算如何地安排她的前路。

    越想越无法安睡,她索性起?了?身,坐在窗边,握着母亲的遗物?发呆。

    深夜的庭院草地逐渐起?了?霜。

    阮朝汐不欲惊扰睡梦中的白蝉,就在她吹熄了?灯,想重新睡下时,耳边却响起?了?院门?深夜开启的沉重声响。

    她的动作停住,动也不动。片刻之后,耳边果?然响起?了?熟悉的木屐声。她隔窗瞥见一角天青色衣袂越过长廊,熟悉的颀长人影逐渐走近过来。

    几日?不来的人,竟然在深夜里来了?。

    庭院里传来了?部曲急促迎接的脚步声,阮朝汐急忙把母亲的木簪衣袖遗物?塞回箱笼最下面,匆匆开门?迎了?出去。

    她起?身迎接的动作不假思索,然而,等她当真迎出了?门?去,瞧着走近的人影,脚步却停住了?。

    沿着长廊走来的人似乎这几日?休养得不大好,眉眼带着隐约倦怠之色,徐幼棠迎上去说话,他?回应语气也淡淡的,不怎么热络。

    阮朝汐停在回廊长檐处,闭着嘴。“荀三兄”的称呼让她不自在,她索性什么也不叫。

    荀玄微远远地望见了?她,走近廊下。隔着两三级石阶,两人的视线几乎平齐。

    “这是睡下了?又起?身?”他?的视线在阮朝汐乌黑发髻间转了?一圈,除了?坠下来的流苏,发髻上什么也未戴。 “我赠你的那支簪子可还在?”

    阮朝汐还是没应声,直接回屋里,从?妆奁台上寻到了?那支兔儿尾巴摔裂的玉簪,双手捧了?出来。

    荀玄微从?她手里取走。

    阮朝汐的视线带着警惕,仿佛林间曾受过惊吓的小兽,虽然站在原处不动,随时准备着撒蹄飞奔远去。

    她这几日?在院子里睡得不安稳,但毕竟才及笄,正是娇艳初绽年华,月光下露出带着警觉打?量神?色的精致眉眼,唇色盈盈润泽,清澈眸光潋滟。

    荀玄微把摔裂的玉簪收起?,修长的手从?大袖中伸出,掌心托着一支玉质更为剔透的玉簪。

    他?今夜说话的语气格外温煦舒缓,言语体谅,几乎像是阮朝汐记忆里的那个人了?。

    “原以为你睡下了?,不想惊动你,想过来放下便走。不想你大半夜醒着。如此也好。”

    在清浅月色下轻轻拨弄了?几下掌心的发簪,把簪头新刻好的小兔儿给她看。

    “许久没有刻玉石了?,雕工不如京城的玉匠。簪头方寸之地,只?能刻下一只?兔儿,见笑了?。”

    阮朝汐听他?话里的意思,当真是亲自动手雕刻的。

    润泽的唇瓣微微张了?下,想要?说什么,终究什么也没说,只?从?手掌里接过了?玉簪,借着月色反复打?量。

    不是通常的兔儿拜月,大兔儿带小兔儿之类的吉祥图案,而是一只?眼睛圆滚滚的兔儿,姿态憨态可掬,原地蹲立着,摆出警惕回望的姿态,一只?长耳朵高高竖起?,另一只?长耳朵被前脚掌捂着,后脚掌撑地,露出同样圆滚滚的尾巴。

    阮朝汐在月光下翻来覆去地打?量簪头新刻的、造型独树一帜的可爱兔儿。这几日?聚集心头的郁气似乎消散了?一点点,小巧下颌处始终绷紧的的线条和缓下来。

    她抚摸着圆滚滚的兔儿尾巴,抿了?抿嘴,还是不说话。

    荀玄微今晚的声线在夜色里格外温和柔软。

    “五月里未能赶来参加阿般笄礼,是我之错。这支玉簪通身无瑕疵,玉质本身足以作笄礼。只?是我极少雕刻玉石,刀工寻常,刻的兔儿不够之前的十二玉兔精致,阿般莫要?嫌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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