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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1章

    裴向云想也没想,手中长/枪先向前挑出,正正好好挡在那柄重剑之下。

    那人似乎铁了心要张戎的命,下手狠戾,却不料半路杀出来个程咬金,坏了自己的好事。

    他一时气极,深邃的眉眼间满是阴鸷,一双乌蓝色的眸中冷光骤起,重剑调了个头便向裴向云劈来。

    方才接了那一剑便震得裴向云虎口生疼,眼下又是气势汹汹的一击袭来,他有些招架不住,身子向后仰倒,险些从马背上摔下去。

    渝州城忽然迎战,城中既有战备不够。他将重甲让给了其他士兵,自己只穿了一套轻甲,若是被那重剑落在身上,怕是要凶多吉少。

    裴向云喉中闷哼一声,枪杆与剑身交错之处发出刺耳的摩擦声,甚至迸溅出了点点火花。

    那乌斯人似乎惊讶于汉人居然能接下他的剑,抬眸看去后忽地笑了,声音低哑而刺耳:“我当是谁,原来是你。”

    裴向云心中悚然而惊,咬着牙道:“你什么意思?”

    “你不认得我,我可认得你。”

    他的声音如不怀好意的毒蛇,纵然周围火堆燃烧的「噼啪」声与喊杀声搅成一片,他的话也清晰地落进了裴向云耳中。

    “你当年被种下圣虫的时候,我曾见过你……”那人手中的力气不减,按着剑柄将剑身慢慢向裴向云压来,“我忘不掉你那双眼睛,那双混着肮脏汉人血统的眼睛,眼下果然倒打一耙,做了汉人的狗!”

    他猛地振臂,那重剑的锋刃划过裴向云的胸腹处,生生将那轻铠割出了一道口子,连带着里面劲装的布料都被撕裂开,一道伤疤赫然落在皮肤上,汩汩鲜血霎时染红了衣服。

    裴向云疼得手都在发抖,却仍然不肯放下那柄长/枪,遮面下的额上满是细密的汗珠,下唇几乎要被他用力咬破了。

    “裴向云!”

    张戎在身后喊他,可他却充耳不闻,眸色发狠似的骤然黯了下去,手上径直刺向那人露在铁盔外的脖颈处。

    方才他脑海中模模糊糊地找回了前世的些许记忆,想起来眼前这阴阳怪气的乌斯人究竟是谁。

    那会儿乌斯有两个主将,一个是负责从陇西攻入中原的自己,另一个便是去宁北开拓其他战场的将军。

    他先前从未见过这个将军,却听说其人对自己颇有微词,甚至打仗时都要和他比着谁屠城屠的多,但却不如裴向云凶名在外。

    这人一直对他心怀嫉恨,明里暗里贬低过他无数次。可当时裴向云一颗心全系在老师身上,全然不管他都说了什么胡话。

    前世自己并不觉得屠城是什么罪不可赦的事,可如今回头看来,倒是让他反胃得很。

    那一条条活生生的人命,是成千上万个如张素或梅晏然般的好人,自己是如何下得去手的?

    裴向云想起这些,目光愈发带着恨意,手中长/枪避过那挡路的剑身,极具技巧地向那乌斯将领身上刺去。

    不能让这个人活着。

    若是这个人活着,渝州怕是要再现上辈子尸山血海的惨状。

    裴向云喉间一甜,蓦地喷出一口血,身上的轻铠烂得不像样子,却仍死死地与那乌斯将领纠缠周旋,带着股同归于尽的决心,看得那人心头隐隐有些发寒。

    惜命的就怕不要命的。

    裴向云眼下一脸亡命之徒的模样,怕是真的能做出与他一起死的决定。

    那乌斯将领不知裴向云为何对一座汉人的城池如此上心,纵然心中好奇得很,却仍未停下向前的脚步。

    那道宛若天火降世般的防线慢慢在空中变得透明,不知还能撑多久,兴许下一刻便要消失。

    这火墙但凡消失,等在后面的乌斯援军便会一鼓作气地冲上前来,将这些负隅顽抗的燕军屠杀殆尽,而后破开城门,以人命洗出一条血路。

    不能让上辈子的悲剧重演。

    不要让上辈子的悲剧重演。

    他今天怕是要殉了这城,可若是他没守住这城,老师怎么办?

    好不容易才……

    积压许久的疼痛与不甘骤然爆发,裴向云自胸腔中发出一声宛如悲鸣的怒喝,顶着满脸的血再次向乌斯人扑去。

    他并非只拖住了一个将领,甚至能来一式借刀杀人,让那将领用手中不分缓急的重剑亲自把手下士兵扫下马去。

    可终究也要到极限了。

    裴向云现在身上没一块完好的地方,可谓千疮百孔,破布似的在那同样伤痕累累的战马上摇摇欲坠,能撑到现在全靠心中的一口气。

    还没和老师见最后一面。

    他答应了老师的。

    答应老师会守住城,会等他回来,会在今年的人间四月一同去襄州看桃花。

    不能倒在这里。

    裴向云眼前的物事已然开始模糊,隔着血水向前望去,整个天地间都变成了血红一片。

    忽然城上战鼓声阵阵,号角声凄厉地刺穿着混着血腥味的阴霾,嘹亮地响彻了整个战场。

    乌斯人原本以为燕军已然是强弩之末,甚至已经有人攀着云梯往城墙上而去,想做那个最先攻下渝州城的立功之人。

    “援军!撑住!援军来了!”

    裴向云蓦地抬眸向远望去,果然看见撩起了烟尘滚滚,遮天蔽日地快速向渝州城而来!

    他心中骤然狂喜,甚至险些握不住手中的长/枪。

    那乌斯将领心头一惊,没想到燕人的援兵来得竟如此之快,收了重剑便想先行撤退,却再次被一柄长/枪拦住了去路。

    裴向云一腔热血再次沸腾起来,不管不顾地一人冲进乌斯士兵之中,手中长/枪挥过残影,以一人之力生生拦住了十数人向前的脚步。

    必须坚持住。

    只要再坚持一会儿……

    裴向云心中刚冒出这个念头,胸口却蓦地一痛。

    他有些迷茫地低头,却看见那一直用重剑的人手臂上忽地多了一柄灰黑色的利刃,径直将他毫无防护的左胸刺穿。

    裴向云仅来得及看见那人面上狰狞的笑,继而便感觉到生命似乎随着那喷溅而出的血液慢慢流逝。

    那乌斯人似乎以为稳操胜券,面上的笑阴恻恻的,正欲将那利刃拔出,却发现自己的手臂被人牢牢地抱住了。

    似乎那只入灵蛊带给裴向云唯一的好处便是让他的生命力足够顽强,顽强到能带着这一身致命的伤硬生生拖到了援军赶到的这一刻。

    “你——”

    那人被裴向云眼中的执拗刺了下,也就是这一愣神的功夫,整个人被他不要命地扯下了马,翻滚进那道尚燃烧着炽焰之中。

    火舌燎烤着周身,让那乌斯将领哭嚎般地大叫起来,手脚胡乱地挣扎着,像是想要从裴向云扣着他脖颈的桎梏中挣脱出来。

    一边乌斯人的马蹄从裴向云背上践踏而过,让他觉得整个人要被生生撕裂了一样。可他却仍死死抱着那人的手臂,不让他逃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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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疯子!你这不要命的疯子!”

    裴向云任他声音凄厉地骂着,身上的疼痛慢慢开始麻木,继而抽离了躯体般离他而去。

    他这是要死了吗?

    分明脊骨好像都已经被踩碎了,五脏六腑跟着骨头一同粉碎,似乎已经停止了对生命供给的运转。

    但裴向云仍靠着一股韧劲死死箍着那乌斯人的脖颈,似乎这辈子也不会放开。

    待援军赶到,渝州城便能脱离困境。

    那炽焰虽然在渐渐熄灭,却仍有将人烫伤的危险,可裴向云只觉得自己周身似乎在慢慢变冷。

    好冷啊……

    他抬起已经开始涣散的瞳孔,痴痴地望着援军赶来的方向,蓦地想起了与老师相遇的那年冬天。

    两辈子……

    孽缘似的纠缠不清。

    对江懿来说是孽缘,可对自己来说却是修不来的福气。

    不怪别人,是自己没珍惜。

    他前世糊涂,狼心狗肺,不分鱼目珍珠孰贱孰贵,弃雅楠美玉如朽木敝履,等到懂的时候已经晚了。

    人心凉了,真的很难焐热的。

    眼前走马灯似的闪回过帧帧画面,有燕都飞阁流丹青瓦红墙的繁华喧嚣,有陇西塞上飞絮大漠平沙的萧瑟浩阔,最后却终究如空中楼阁般骤然崩塌,消逝于熊熊烈火之中。

    没有百姓伤亡,他也不是临阵脱逃的逃兵。

    他用性命赎上辈子的罪孽,不惜同归于尽,也要护住江懿所在意的一切。

    前世的问题似乎隐隐有了答案,可剩下的时间已不容许他想明白了。

    裴向云近乎渴求地向前缓缓地爬了几步,五指抠进了沙土之中,破碎的身躯拖曳在地上,留下的道道血迹被烈焰蒸发作白烟,可他的目光却仍定定地看向援军来的方向。

    快些,再快些,让我走之前再看你一眼。

    他眸中落下两行血泪,与干涸的血渍混在一起,让面容更加可怖。

    还有很多话没说,但好像真的来不及了。

    他终究活成了江懿上一世的模样,以身殉了这座城,守住了一城险些被屠戮的无辜百姓。

    若你知晓了这一切,对我的恨会不会少一些?

    裴向云的头无力地垂在了地上,口中控制不住地溢出黑血,目光慢慢黯了下去。

    或许我没办法真的理解你所说的一切,但我能做到的只有倾尽所有去在意你所在意的,爱你所爱的。

    眼前的一切慢慢变得模糊,赤色的火焰却在他眸中被臆想作了灼灼桃花的模样,宛若那个陇西阳光明媚的下午,老师纸卷上以胭脂红铺开的亮色。

    师父,我好像明白「此心安处是吾乡」的意思了。

    有你在的地方便是我心安之所,是我死都要爬回去的故园。

    那双惯常狠戾的眼中终于不再剩一丝生机,宛如一对琉璃珠般死气沉沉地望着遥远的远方,停止了转动。

    他裴向云以命守诺,殒身恤城。

    幸不辱命……

    作者有话说:

    「此心安处是吾乡」摘自苏轼的《定风波》。

    物理火葬场——指丢火堆里烧了;

    据说烧死是最痛苦的死法,狗子还叠了别的buff(肩上中一箭身上开了个口子又被穿了胸失血过多……)

    暂时别骂我别骂我别骂我还妹完结呐,先给各位老爷磕三个(顶锅盖跑了)

    第122章

    江懿心中忽地「咯噔」跳了一下。

    这「咯噔」得有些突兀,让他倏地蹙了眉,握着缰绳的手顿了下。

    旁边马上的人似乎察觉到了他的异样,侧眸道:“你怎么了?”

    江懿不动声色地敛了眉眼间的诧异,摇了摇头。

    那人没得到回答,嘴上的话却仍未停,倒豆子似的噼里啪啦继续说道:“江子明,要依着我的说法,你这次之后赶快去找个大夫调养下身子,脸色差成什么样,跟鬼一样。”

    前方是敌军,后方是滚滚狼烟,他竟还有这等闲心思关心江懿的脸色,着实算得上个人才。

    这位陇州州牧名叫宋辰,字星渊,看上去不过弱冠年岁,面色白净,一双凤眼却不如旁人有凌厉之色,反而经常是笑着的,多了几分风流意。

    “那年殿试,你中了状元,我却是探花……”宋州牧道,“为此我耿耿于怀了小几年,眼下我倒是释然了。感觉你过得也不怎么样。”

    江懿懒得听他又念叨了什么不像样的话,一双眼遥遥望向远处浓烟滚滚的城池。

    若是自己没猜错,那手防患于未然的底牌应该已经亮过了。

    可若是底牌被用过了,那他们还要用什么守城?

    陇州驻军人数比渝州的要多,也更骁勇善战。这些乌斯人先前被消耗了不少,如今面对全盛的陇州驻军再无一战之力。

    再加上主帅已死,纷纷丢盔弃甲,凭着本能地想逃,却没几个能逃得掉的,都做了俘虏。

    江懿在战场后方望向前方,第一眼便看见了在亲卫护送下浑身是血的张戎。

    老将军一身血看着可怖,但好像没伤及根本,仍能自己走动,应当没什么大碍。

    裴向云呢?

    他的目光又再次将那些燕军打扮的人看了一遍,却仍没发现裴向云的身影。

    按照以往的经验,如今狼崽子成功守住了城,看见他后应当格外得意地来找自己邀功,可如今却连个人影他都没看见。

    宋辰身上连轻铠都没穿,一身白衣溜溜达达地策马过来,拍了拍他的肩:“找谁呢?”

    江懿倏地收回思绪:“没找谁……”

    “没找谁你钉在这儿做什么?”

    宋辰也不在乎对方是丞相,自己仅是个州牧,言谈间完全没有畏惧和距离感:“走,回城里吧,这战场看着忒惨烈。”

    江懿收回心中的不安,淡淡地应了。

    城中一片肃杀。那些个渝州的官员第一次经历规模如此大的战事,又赢得相当惨烈,一个两个吓得浑身哆嗦。

    等回燕都,这些人都得被好好参一本。

    张戎正面色凝重地听着亲卫向他汇报估计的死伤人数,抬眸看见江懿后瞳孔倏地一缩,有些不自然地将头微微向侧偏去。

    江懿第一次看见老将军如此逃避的神色,心中的不安隐隐被放大,动了动唇:“将军,你看见裴向云了吗?”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这句话一说出来,在场的所有人似乎都同时静了一下。

    江懿不明所以,等着张戎将人喊来,却见老将军长叹一声:“是我的错,是我没……”

    他话说到一半,声音却忽地有些哽咽。

    “怎么了?”江懿轻声道,“别急,您慢慢说。”

    张戎撑着椅子的扶手站了起来,身形摇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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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我带你去。”

    他说着便向州府里屋走去,江懿跟在他身后,却忽地觉得这大燕的老将军背影好像有些佝偻了。

    人总是会老的,谁也不例外。

    屋门被「吱呀」一声推开,屋中的小厮见有人来,连忙起身要行礼,张戎却摆摆手让他不必如此。

    江懿抬眸,看见床上那人时有一瞬的愣神。

    他从未看见过这样的裴向云。

    狼崽子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完好的地方,甚至不知为何会有被火烧过的地方,焦炭似的糊在一起。

    他们是在一堆碎瓦砂砾中将裴向云挖出来的。

    彼时已然看不出他还有呼吸,唯独一只手紧紧箍着乌斯将领的脖子,另一只手牢牢攥着柄同样被烟火熏黑的长/枪,如何掰也掰不开。

    江懿眨了眨眼,听自己问道:“他死了吗?”

    张戎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向那小厮招了招手,轻声对他道:“你再最后看他几眼吧。这孩子临阵前一直问我,问……”

    “问你要什么时候回来。”

    可他却连老师最后一面也没见到便走了。

    房门被人轻轻关上,江懿垂眸,慢慢踱到那没有一丝生机的躯体前,看着那张被熏黑的脸,一时间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何种心情。

    渝州城守住了,城中百姓无一伤亡,前世的梦魇被击破,他应该高兴的。

    甚至连上一世乌斯人秘而不宣的剑刃也被自己所驯化,成为了只属于自己一人的刀,十分忠心地为敌对的汉人守城池,不惜将自己的命都豁了出去。

    这不就是重生回来一次最想看见的结果吗?

    上一世的惨剧已经被扭转,将这野狼驯养成愿意为自己赴死的狗……这不是已经够了吗?

    江懿下意识地觉得裴向云没有那么容易死,眼前这一切宛如一个不真切的梦境,虚假而让人心惊。

    他的指尖抚在裴向云的眉骨上,轻声道:“别装了,起来。”

    可没人回答他。

    狼崽子平日连睡着时脸上都是戾气,可眼下眉眼却温柔得很,像是在做什么美梦一样,以至于唇角都是微微翘起的。

    可江懿却又清楚地知道,死人是不会笑的。

    他的目光从那张被烟熏黑的脸上滑过,落在了那人肩上与胸口上交错斑驳的伤疤上。

    不难看得出裴向云死前受了多重的伤,即便是如今再看,那伤口仍触目惊心得很。

    于是直到现在,江懿才明白有些孽缘之所以称作孽缘,全然是因为纠缠不清,割舍不断。

    满打满算,这辈子也要过去六年了。两世加起来一共十二年,可人这辈子又有几个十二年?

    江懿说不清自己眼下的心情。

    或许是失了挚爱,又觉得他对裴向云的情感远远未达「挚爱」的程度。

    或许是养了多年的宠物暴毙而亡,又觉得自己和裴向云的关系,怎么说也要比「宠物」更进一层。

    可到底是什么,他也不清楚。

    那破烂的轻铠糊在人身上,如剜不掉的疮疤般看得人心中难受。

    江懿鬼使神差地想将那些辨不出原型的甲胄掰下去,却从那人胸口的轻铠下摸到了一个鼓包。

    他将那东西拿出来,发现竟是一个巴掌大小的红袋子,看上去十分眼熟。

    是自己今年春节时给他的那个福袋,没想到这狼崽子居然给留到了现在。

    江懿忽然有些啼笑皆非的感觉,不知该用何种眼神去看自己手中攥着的那福袋。

    不过是自己随手包的几锭碎银罢了,有什么好宝贝的?

    真是蠢货……

    分明是可以走的,为何又非要丢了命也要留下来?

    谁稀罕你那承诺,谁稀罕你……

    江懿深吸了一口气,分明胸口堵着什么般难受,却一滴泪也流不出来。

    兴许是上辈子为死去的人流过太多,而这逆徒死得又确实太突然,让他眼下除了一片麻木外再无任何其他的心情。

    江懿撑着椅子的扶手摇晃着起身,这才发现原来此处是州牧安排给裴向云的厢房,而他那平日不离身的包裹正静静放在桌脚边。

    多少算是遗物了。

    他将那包袱拿到桌上,却不料那打着的结未系紧,其中的东西「稀里哗啦」地散落在桌上。

    江懿以为里面是狼崽子带着的衣物,定睛看去,桌上竟只有一套洗得发白的衣服,落在周围的都是些零零碎碎的物事。

    而这些物事他竟有好些都十分眼熟。

    有一串少女惯常买的金铃铛,应该是梅晏然送的。一只纸折的奇丑无比的乌龟,八成出自张素的手笔。还有一把木签,不知是从哪个寺里顺来的,散了一桌子。

    江懿又在椅子上坐下,将那把木签拢到一起,按照上面的数字排了序,发现上头的签文看上去都不怎么吉利,七成都是「下下签」,剩下三成要么是半吉,要么是小吉,唯独最后一支终于被他抽着了个「上上签」。

    那「上上签」还系了条红绳,手法显得笨拙而丑陋,一看便知是出自裴向云的手笔,上面歪歪扭扭地写了一行字,但或许因为墨水氤氲开,让人难以辨识清写了些什么。

    这又是在做什么?

    江懿不理解裴向云这魔怔了一样求来的签,正打算将这些签子与那堆小玩意儿放在一起,衣物被拨开后下面却露出了一个用草纸钉起来的簿子。

    那些草纸被人在边上穿了洞,用粗绳串了起来,让它们像本书一样能翻阅。江懿翻开第一页,看见的是自己的字。

    这是那会儿裴向云悄悄进自己帐篷时偷的字帖,上面甚至沾着干涸许久的褐色血迹,可纸张的边角连卷都没卷过。

    他往后翻了几页,看着狼崽子的字迹从歪七扭八到慢慢变得整齐好看,甚至最后不仔细看,都以为仍是自己写的字。

    江懿只知道那会儿裴向云一手烂字进步很快,以为是他学东西快,却没想到原来在背地里练了这么多。

    而那写了字的纸卷背后,却像是狼崽子随手写下的日记。

    “今日吃了张素师兄的一枚糯米糕,待明日要还他。”

    “今日没惹师父生气,明日也要好好待他。”

    ……

    “今日在洪清寺求签,求了十多根签文都不好,直到最后才抽中了一支上上签,待明日送给师父。主持大师说这样没有诚心,佛祖不会保佑我。但不保佑我又没有关系,保佑师父就好了。”

    “今日识得十五王妃,她听说我要攒钱买金银饰物,赠了我一串金铃铛。师父教我来而不往非礼也,待下次再见,得将存的银子给她,而后再打个欠条。”

    随手记下的话到这里戛然而止,接下来便是十分潦草的一行字,墨迹十分新鲜。

    “我等他明日回来。”

    “待他明日回来,我要和他说……”

    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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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面的字被抹掉了,应当是觉得这样写太不吉利。

    明日,明日。

    裴向云似乎生怕没有「明日」了一样,将第二天要做什么悉数仔细地记了下来,似乎也在给自己一个小小的盼头,让他能度过这一日又一日。

    而这一天又一天,鲜少与自己无关。

    那包裹中零碎的物事是他上一世从未有过而这辈子来之不易的善意,让他小心地存放了起来,似乎这样便能将这些温暖而柔软的善良永久地保存起来,稍微暖和一下自己那从地府中爬出来的魂灵。

    可他终究没等来这最后的「明日」。

    江懿把簿子慢慢放在桌上,鼻尖发酸,胡乱地将堆东西悉数装回了包裹中,可手上却是抖的,让那金铃铛不停地响,昭示了心中并非如表面上一般宁静。

    他身后忽地发出「咯咯」的轻响,就像是有人在床榻上辗转一般。

    江懿心神一动,不清楚自己在期待什么,慢慢转过头去看向那毫无声息的人,却发现先前自己碰过的那块甲胄似乎动了动,继而不知被何物顶着翘起来了一个角。

    他眯着眼凝神看去,只见一点泛着金色的光正慢慢从那甲胄之下爬了出来,攀到了裴向云的胸口。

    这是什么东西?

    作者有话说:

    今天只有这一更啦啵啵啵

    第123章

    江懿蹙眉看向那点金色,正欲伸手去碰,却听一道人声于门边响起:“你最好不要动它。”

    他的动作一顿,猛地抬头循着声音看去,只见一个一身白衣的男子站在门边,手中拿着一支手杖,正好整以暇地看着自己。

    “鄙人渝州名医谢大夫,久闻江大人大名,特来叨扰。”

    那人说着向江懿行了个不伦不类的礼,继而将目光投向榻上之人:“那东西是蛊虫,碰了要命的。”

    江懿目光一顿:“谢大人……”

    “好久不见,在下的同僚没给你添麻烦吧?”

    谢必安笑得宛如春风拂面:“他那人性格直,不会说话,江大人您多担待。”

    江懿看着他那殷勤的笑,忽地想起了当时谢必安说自己和范无救打的那个赌。

    他了然:“这么看来是谢大人赢了。”

    “赢了,当然赢了。”

    谢必安往桌沿上一坐,一双丹凤眼笑得和狐狸似的:“赢了百亿天地通宝,要务全推给他了。在下思念江大人心切,故而特意来人间走这一遭。”

    江懿「嗯」了一声,谢大人倒是悠闲。

    “何止悠闲,近日奈何桥上的枉死鬼终于消散了个干净,在下与老范少了许多不必要的活计……”

    谢必安瞥了一眼胸口已无起伏的裴向云,“倒是您更令在下佩服一些。”

    “命簿上写着这人一生杀伐,命中带煞,顽固无情,你是如何让他甘心以身渡城的?”

    谢必安捋着那手杖上的流苏,啧啧称奇:“往常这种人送来地府,哪怕是再投一次胎也会走上老路,像他这样的倒是真的少见。老范估计也被过往经验唬住了,这才输了个明明白白。”

    为什么?

    江懿也不清楚。

    口口声声说不理解为何要为国付出这么多的是他,说与自己不相干的人死就死了的人也是他,可最后以身殉城的还是他。

    真矛盾啊……

    “他选择了一条与既定剧情完全不相干的路……”谢必安轻声道,“他若是依着本心去活,到最后一定是一世枭雄,有享不尽的权与力和荣华富贵,与现在这般凄惨的境地相比可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江懿淡淡道:“我给过他走的机会,他自己不要的。”

    “真是奇怪。”

    谢必安摇头:“魂魄毫无怨气,这可真是在下遇见的最奇怪的人。”

    本来这裴向云魂灵上过于强的执念就已经让他很头疼了,如今更头疼的事摆在了面前。

    他理了理衣领,慢条斯理道:“其实在下这次来人间不光是为了偷闲,也是为了这位不走寻常路的书中主角。他的气运与整个天地间的气运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但现在他死了。”

    “不是我杀的……”江懿有些麻木道,“我每次要动手的时候,谢大人那位同僚便迫不及待地出来阻止我,当真是尽职尽责。”

    谢必安轻咳一声:“诚然……诚然我们是要遵守地府规矩的,但这次是主角他自己甘愿牺牲,如何怪也怪不到江大人头上。”

    “眼下地府没了枉死鬼,倒是多了个生死簿上不该死的人。三界之内没有他该去的地方,在下那同僚现在应该头疼得很。”

    谢必安脸上罕见地多了几分正经:“江大人还记得先前在下曾说,你手中有一枚筹码,在必要时甚至可以决定裴向云的生死吗?”

    “记得……”江懿轻声道,“难道你是想……”

    “因为地府处理所有鬼都是按照条例来的,如今生死簿不认他,也不能容他游荡在三界之间。”

    “你是要我同意让他活过来,是吗?”

    谢必安有些为难道:“也不是那个意思。”

    江懿牵了牵唇角:“我只想知道如果我说不同意,会有什么后果?”

    “也就是他的魂魄无处可去,是天地所不容的存在,在七日后会被抹杀,再也没有投胎轮回的可能。而这世界……”

    “这世界会怎样?”

    “先前没经历过这样的情况,在下也不清楚会发生什么样的事……”谢必安道,“但是在下保证会将你送回属于自己的世界。毕竟眼下这世界脱离原有轨迹并非你的错,不用你来承担后果。

    但是在下想,不过也就是居上位之人会有变化。毕竟「兴百姓苦,亡百姓苦」,说得还是十分有道理的。”

    江懿沉默半晌,忽然问道:“那他现在在何方?”

    “在第十八层排队等着下油锅呢。”

    谢必安似乎说到了什么自己感兴趣的事,严肃了没多久的表情又变得不正经起来:“他上辈子的阳间债还完了,阴间债还未还清呢。那油锅的滋味,不比他被活活烧死的滋味好受多少。”

    ——

    裴向云于一片黑暗中醒来,猛地抬眸,可目光所及之处没有半分亮色。

    他有些迷茫地向前走了几步,却发现自己似乎处于一个狭小的空间之内,无论如何都没办法走出这一方漆黑的天地。

    这是何处?

    自己……为何会在这里;

    裴向云有些惶恐地在脑海中回忆着,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自己为何会来到这个地方。

    他尚未想明白,眼前忽地白光一闪,那片黑暗倏地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白。

    夜幕中飘着雪,天地间白茫茫一片。

    裴向云试探地向前走了两步,却忽地听见有人在身后喊着自己。

    “裴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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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人的声音虽然好听,可其中却透着一股沙哑,像是大病未愈的人在说话一般。

    他回过头,看见身后人裹着一件大氅,面容憔悴苍白,几乎要与这天地间的雪色融为一体。

    这是他的老师。

    是了,眼下他叛逃乌斯,将老师囚禁在府中。今日是腊月二十九,是自己与老师第一次出门。

    裴向云后知后觉拾起来这碎片似的回忆,混沌地以为这便是现实,连忙上前两步,自然而然道:“师父,你不舒服吗?”

    那人摇摇头,声音却很轻柔:“回去吧,太累了。”

    他依言带着那人循着记忆回到一处后院,却听老师继续道:“你眼下还练着枪吗?去取来我看看。”

    不能取……

    裴向云心中蓦地突兀着这句话,让他听话转生动作倏地一顿。

    为什么不能取?

    他有心依着那声音做事,可手脚却不听使唤般向着屋中走去,取来了那把银枪。

    这场景他曾见过的。

    在何处呢?

    他还没思考出什么头绪,手上的长/枪却忽地向下一滞。裴向云仓惶抬眸,眼前倏地被一片血色晕染——

    老师将那杆长/枪径直插/入了自己的喉间!

    霎时那似乎被封印的记忆喷涌而出,提醒他也曾这样看着老师死在自己的面前。

    裴向云几乎惶恐地伸手去捂那人脖颈上巨大的创口,可那人眸中的光亮仍慢慢淡去,最后回归一片死寂。

    他眼前又是一黑,继而再次回归到白茫茫一片中。

    老师又在身后唤他。

    他有意改变既定的结局,却发现无论自己如何努力,都仍没办法造成任何的变化。

    自己仍会带着老师回那处别院,仍会按照他的意思去拿枪,而后老师仍然会用那把枪自刎死在自己的怀中。

    裴向云想起来了。

    这是他此生最痛苦的一段回忆。

    而这不知名的空间似乎有灵性地要惩戒他般,将他困在这段剜心挖骨般的痛楚中一次又一次。

    分明重来过许多次,却什么也做不了。

    裴向云像被囚禁在这个躯壳之内,眼睁睁看着这个自己行尸走肉似的取来那把致命的枪递给老师。

    而他明知会有何种结局,却仍无能为力,只能任由五脏六腑凌迟般痛着,折磨着他的魂魄。

    他只觉得自己如孤魂野鬼般游荡在这天地之间,无声地颤抖着哭求着那人不要死,不要丢下自己一个人,却仍一次次地看着老师死去。

    不要再让我重来了。

    无论是谁,求求你。

    裴向云不知自己重复这记忆多少次,多到他的精神已然十分恍惚,甚至于看什么都是一片血色,风声鹤唳地惧怕着每一次溯回。

    眼前再次暗了下去,而那片让他心惊胆战的素白并未再次出现。

    他慢慢睁开眼,畏惧地看向前方,却发现眼前多了一条先前从未有过的桥。

    桥边站着无数面色惨白的人,正神情呆滞地排着队,不知要去往何方。裴向云犹豫了片刻,也抬腿向那些人走去。

    队伍缓缓向前移动着,慢慢靠近了那桥头,可这一队人却无一人喧嚣,也没有人抢着插队,四处皆是一片死寂。

    裴向云心中忽地涌起一丝不祥的念头,有些紧张地舔了舔唇,跟着那些人向前挪动着步子,终于看清了那桥的真面目。

    那是一座用人骨搭作的桥,所以才显得通体惨白。而桥上站着一个耄耋老妪,手臂上挂着一个竹篮。

    她抬眼看向裴向云,声音低哑:“汝名为何?”

    “裴向云。”

    老妪的指尖点在手中那泛黄的簿子:“怪哉,怪哉。此间阴司泉路,汝阳寿未终,为何至此?”

    为何至此?

    为何……

    裴向云动了动唇,下意识道:“寻一故人至此。”

    “故人为谁?”

    “江懿。”

    他的目光中满是恳切,带着哀求的意味连珠炮似的问道:“他是我的老师,他也来过此处吗?你见过他吗?”

    他投胎去了哪里,喝过孟婆汤么?

    是否又……已经把我忘了?

    作者有话说:“此间阴司泉路……”致敬一下《红楼梦》,就宝玉做梦在梦中去地府寻黛玉那段(?);

    和这句有关的一首歌也特别好听,是黄仙女唱的《云何住》

    第124章

    孟婆带着几分疑惑,抬起那双浑浊深陷的双眸看向他:“汝所言为何人?”

    “是我的老师。”

    裴向云不管她是人还是鬼,一把抓住她的手臂:“求求你告诉我,我想去找他,我想赎罪,我……”

    孟婆似乎第一次见着如此不讲理的鬼,原本枯黄的脸上硬是多了几分惨白,口中尖啸一声,排在裴向云后面的鬼们都悉数散开,眼下这桥头只有他们两「人」。

    裴向云不明所以地向周围望去,却见那些煞白毫无生机的人脸上竟出现了几分堪称「畏惧」的神色,怯怯地看向这边,似乎不明白为何会突然闹了起来。

    “汝疯癫胡闹,成何体统?”

    那孟婆从旁边放着的一处深坛中舀了一勺看不清样貌的汤水,伸着手臂便要递到他面前。

    那所谓「孟婆汤」竟是没有半分热气,寒意扑面而来,让裴向云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不行……

    喝了之后就会忘掉前尘,记不得老师了。

    不能喝……

    他骤然向后退了几步:“我不喝,你先告诉我老师去哪了。”

    孟婆懒得听他谈条件,口中阴森地笑着,伸出那指甲尖锐的手向他抓来。裴向云不依,绕着桥头和她周旋起来,竟也和这鬼差拖了许久的时间。

    直到一捧黑雾骤然出现在不远处。

    那黑雾化作的人影用手中的手杖狠狠敲了下地面,裴向云只觉得一阵眩晕袭来,身体不受控制地踉跄几步,重重撞在那胫骨搭做的桥上。

    “何人在奈何桥上闹事?”那道声音低沉,似乎带着很多不快,“报上名来。”

    孟婆似乎见着给自己撑腰的来了,伏在那人耳畔说了些什么。

    裴向云这才意识到自己好像闯了什么祸,有些不安地看着那颀长高挑的身影,动了动唇刚想说话,便听那人道:“怎么又是他?”

    又?

    可自己先前分明没来过。

    “我……”

    那人抬眸,露出先前被阴影遮住的一张脸:“跟我走……”

    “我不想喝汤,我……”

    可对方却不耐烦了起来,伸出那支手杖对着他招了下。

    那手杖上似乎带着什么奇特的吸引力,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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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向云毫无招架之力地便被那人勾了过去。

    “继续吧……”那人淡淡道,“再有闹事的直接送去十八层。”

    他说完,也不看裴向云是否跟了上来,径直往桥下走去。

    裴向云有心不跟着他走,可自己却失去了身体的控制权,飘浮在空中似的掠过地面,紧紧缀在那人身后。

    “你是谁?”他轻声道,“我想找一个人,我可以问你吗?”

    那人侧眸看了他一眼,只回答了他的第一个问题:“我是范无救。”

    “范无救,范……”

    裴向云蓦地瞪大了眼睛:“黑无常?”

    范无救却也不对他的话表示肯定,带着他穿梭于地府天幕之下的一片冥黄色中,最后停在了一扇铁门前。

    那扇铁门上雕刻着个奇形怪状的头,嘴中在往外喷火,可四肢却扭曲着散步于那脑袋的周围,像是受了车裂之刑后又不按原状生生拼凑回去一般。

    裴向云对上那头上幽蓝色的眼睛,生平第一次产生出了「畏惧」之情。

    那人见了范无救,忽地开口道:“八爷,八爷,我这刑罚何时能结束?”

    范无救的手杖点在那个人头双眼之间,闻言依旧用先前那古板无波的声音道:“你两世为人,却两世杀戮成性,枉死鬼的怨念积攒过多。待地府将因为你而枉死之人送入轮回之中,再决定你的去处。”

    那人骤然哀嚎起来:“不要,不要,我再也受不住这苦了。分明我已经是个鬼,又为何四肢被拆下来时这样疼,疼了足足六十年!”

    范无救不再理会他的哭嚎,目不斜视地走进了那铁门之中,忽然道:“你应该感谢你的老师。”

    裴向云愣了下:“什么?”

    “门上挂着的那人头第一世是个暴君,杀妻烹子,剖了朝中贤臣的胸膛曝尸城墙之上,最后被义军攻入城中,掉了脑袋。”

    周遭亮着一片鬼火,隐隐有哀嚎的声音传来。裴向云不由得咽了口唾沫,察觉出这应当不是什么好地方。

    “第二世他放不下上辈子的荣华富贵,当了几天人后又忍不住走了原来的老路,自建军队起义,烧杀抢掠,屠城屠民,最后依旧是被义军结束了这罪恶的一生……”

    范无救道,“而后再次回到地府中,身上背了两世枉死鬼的命债,罪孽深重。哪怕是畜生道都没法投胎,只能让他受了车裂之刑,而后在这里看门思过,待下一个同样背负杀孽的人到来后才能将他换下来。”

    “那我……”

    “若你老师这辈子不严加管教你,眼下就不是带你来这里了。我会依着规矩把你四肢拆开,而后代替他守着这道铁门,直到下一个人来为止。”

    范无救冷笑一声:“人性本恶,这就是我讨厌一切活人的原因。”

    裴向云还未来得及追问他,便见他将手杖一抬,紧接着排山倒海般的鬼啸声撞入他的耳膜之中。

    他的头炸裂般地疼着,痛苦地想要伸手去捂耳朵,却发现自己根本连手都抬不起来。

    范无救的声音隐隐在耳畔回响:“你上一世罪孽仍未还清,故依照地府律法行刀山与油烹之刑。”

    他说完,应当是从此处离开了,只余裴向云一人在万鬼哀嚎中如同凌迟般被刀刃反复地将身体贯穿出无数创口,而后又以极快的速度愈合,宛若无事发生一样。

    分明已经是鬼,已经没有了实体,可他却仍觉得整个人要被活生生撕成无数碎片了似的。

    而尘封的记忆终于在脑海中苏醒,他在剧痛之中看见上辈子的自己也如现在般在奈何桥上大闹,非要孟婆给他查生死簿,查江懿是否转世,若是转世又去了哪里。

    孟婆不堪其扰,唤来了阴差,却并非那个一脸冰冷的范无救,而是个生了丹凤眼一直在笑的男人。

    “若重新给你一次机会,你会如何活着?”男人问他,“你还会嗜杀成瘾,一如现在一般吗?”

    裴向云不懂他所说的话:“你什么意思?”

    “你现在有一个重活一次的机会。”

    谢必安捋着手杖上的流苏,慢条斯理道:“去扭转你的过错,去改变很多人的结局,但可能会付出很大的代价,甚至你上辈子所享的荣华富贵都不复存在。你会颠沛潦倒,会被万人践踏唾骂,你还愿意吗?”

    裴向云定定地看了他半晌,却只问道:“那我还能见到他吗?”

    “他?”

    谢必安似乎愣了下:“「他」是谁?”

    裴向云张了张嘴,只觉得喉间似乎溢着血腥味,艰难道:“是我的老师,我上辈子最对不起的人。若是能见到他,无论什么条件我都答应。”

    “真的么?”

    男人眼中掠过一道若有所思的光:“哪怕是死,你也愿意吗?”

    “我愿意……”裴向云没有一丝犹豫道,“我不怕死。”

    ……

    原来如此……

    裴向云忍着怨鬼齐哭,忍着刀海炮烙,却仍牵着唇角笑了出来。

    原来早在还未重来一次的时候,他就已经决定了自己的结局。

    不怨不悔,不嗔不恨。

    他是自愿的。

    自愿用一条命换来与那人再次相见的机会。

    只要能重来,只要能相见,哪怕隔着千山万水,我也要去寻你。

    裴向云看着这一世的记忆走马灯般从眼前闪过,有些惶恐地伸手想要抓住,而那些碎片似的记忆却镜花水月般消逝,从指缝间穿过,继而弥散作黝黑鬼蜮中仅剩的点点光亮,一如他那死前才宣之于口的情愫。

    他忽然间就怕死了。

    抱着乌斯人同归于尽时不怕,被千万冤魂啃噬时不怕,哪怕眼下在刀山油锅中煎熬也没有后悔之意,可眼下看着这消散的记忆却怕得要命。

    意味着自己要失去这些记忆了吗?

    要忘记这一世所得的好,所得的善意了吗?

    他徒劳地在那一片光影中挥手,试图抓住一点——

    哪怕只有一点,也是好的。

    裴向云绝望地想要闭上眼,却发现他好像无法控制住自己的动作,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些记忆于厉鬼狰狞的面容中土崩瓦解。

    地府的油锅没有冒一丝热气,可裴向云浮沉其中却只觉得被烫得皮开肉绽。

    哪怕是身殒时身上舔着火舌他都一声未吭,可眼下却忍不住想痛得大叫出声。

    可他却一声也发不出。

    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身上被撕裂开一道道创口,而后迅速地愈合,紧接着再次被撕裂开。

    无数遍地重复着这宛如凌迟般的酷刑,不见半分血迹,却让他失去意识,复而又痛得清醒过来,继续这刀山油烹之刑。

    直到又一束光照来。

    那束光来得突兀,与这鬼蜮格格不入,却刺目而耀眼。

    裴向云蓦地抬眸,在那光中隐隐看见了一个人的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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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师父……”

    他双唇翕动,手再次带着恳求地向前伸去,企图在那一片朦胧的薄雾中牵住那人的手。

    我知错了,也悔改了。

    能让我再见你一次吗?倘若再见你一次,我死也死得安心。

    你看我一眼好不好?

    裴向云眼前的物事开始模糊,可他却仍用尽身上仅剩的几分力气向前伸出手,试图要触碰那柔软的光影。

    而那人影似乎若有所觉地回头,亦向他伸出手。

    一如往昔那般,接纳他这如幽魂般格格不入于世俗之中的人,将他拽入十丈软红尘中打了个滚。像是一睁眼,便还能回到那个陇西阳光明媚的午后。

    裴向云的指尖与那虚幻的光影终于相接。

    这个简单的动作似乎耗尽了他的所有力气,他终于疲惫地阖上眼,在刀割油烹之中陷入无尽的黑暗之中。

    作者有话说:

    范大爷:你真烦人,让我加班还没人给我烧钱;

    狗子:QAQ

    第125章

    纵然成功将渝州城守了下来,但陇西军与渝州守军的伤亡到底还是惨重了些,一连统计了好些日子,才结束了伤亡人名与人数的统计,预备着上报回燕都,让户部为他们的家属拨去抚恤金。

    张戎的伤不算重,刚养了两天便要带兵回陇西,却被江懿制住了。

    “老夫虽然老了,但老当益壮。”

    老将军抱着酒壶嘀嘀咕咕地不同意:“王勃说了,「老当益壮,宁移白首之心」,眼下乌斯人未灭,我又如何能苟活在此处?”

    江懿有些头疼道:“并非要您苟活。是陇西眼下的境况并不好,不利于您伤势的愈合。您听我的回燕都稍事休息几个月,待伤好了再回陇西,这样可好?”

    张戎依旧不同意:“我若走了,陇西谁能管?”

    陇西谁能管?

    江懿心中已然有了人选,现在却不好说,只含糊道:“我已经有了打算,您不必担忧。”

    “你有打算?有什么打算?”张戎冷声道,“不若乘胜追击,要那乌斯人好看。”

    江懿实在拗不过这倔老头,只能敷衍他说自己再想想,这才好不容易将人给送回了房中。

    关于陇西,他其实有自己的考量。

    若依着正常人的思维,在这次双方都元气大伤的境况下,定然不会贸然再打第二次仗。

    但乌斯统领并非寻常人,也不做寻常事,说不准会趁着燕军松懈之时来一式出其不意的反击。

    他将渝州州牧每日一封的陈罪之书放到一边,眼下倒是没时间管这蛀虫。

    相比燕都的那几位,寿陈倒是还算有点良心。

    近日来渝州虽然消息闭塞,但依旧不时有燕都的消息传来,大致意思是洪文帝自开春来身体便不好了,每日上朝时面色苍白,时常有咳嗽等风寒征兆,甚至有一次在御书房中咳了血,将一堆内侍吓得跪在地上,生怕落个「照顾不周」的罪名掉了脑袋。

    无数大夫入宫给洪文帝问诊,可得出的结论却全然不一样。

    有人说他是得了风寒,亦有人反驳这看上去像是风寒的征兆,实则并非风寒,乃是一种从未见过的疑难病症。

    总之燕都闹哄哄地吵作一团。事关天子龙体安危,连夹带的香艳绯闻都少了许多,不过三言两语带过一句——

    宣贵妃的肚子越来越大了。

    这些都是江懿听宋辰讲的。

    这位陇州州牧十分好热闹,每日摇着他那把折扇从街头走到巷尾,没半点州牧的样子,与寻常老百姓一同蹲在墙头嗑瓜子喝泡得没了颜色的茶水,听八卦听得津津有味。

    若不是照顾着他的脸面,江懿有心让全大燕的百姓知道那知名艳俗话本子写手「兰陵有星辰」就是这位陇州州牧。

    眼下这位爷刚讲完宣贵妃于洪文帝伉俪情深,口干舌燥地抿了口茶水,忽然道:“江子明,这屋中住的是何人?”

    江懿原本正琢磨着往燕都送的文书,闻言随口答道:“冤家……”

    “冤家?”

    宋辰一双凤眼微眯,似是不信他说的话。

    自打谢必安那日要给裴向云在头七回魂后,江懿便让寿陈在州府中给他换了个这样的套间。

    里面一个厢房,外头一个厢房,免得让下人青天白日里撞见个白无常,生生将人吓死。

    这些日子江懿一直忙着调度几方势力,顺便和往常一般与燕都的户部兵部吵架,鲜少想起来屋里还有那么一号人。

    若非宋辰方才提起,他几乎要忘了今天便是裴向云的头七。

    江懿自己也弄不明白眼下该以如何的态度面对这逆徒。

    上辈子确乎是他害死了许多百姓,而这辈子也确乎是他用命换来这一城百姓平安无事。

    他轻叹一声,将手中的笔放在一边的笔架上,抬眸看向对面坐着的人:“你倒是闲得很。”

    “那有什么办法?”

    宋辰正在剥葡萄,果肉的汁水溅到手指上:“论地位,陇州不比渝州。渝州乃此间要塞,我们陇州最多便是有个签订盟约的城登县,远远赶不上渝州的重要性。我自然身上的压力就小了很多,再加上副官得力,过得自然好了很多。”

    他说完后顿了下,抬眸看向江懿:“你知道为什么我说你过得不怎么样么,江子明?”

    江懿兀自盯着桌案上的文书,敷衍地「嗯」了一声。

    “自打上次城登县一事后,我以为你想明白了来着,眼下看来你似乎仍不算很明白……”宋辰的声音懒洋洋的,伸手去拨弄棋篓中的白子,“纵然我们当年在私塾念过忠君报国,但你仔细想想,在这蛀虫遍地的世道中,到底要为谁做事。”

    江懿抚着纸卷的手顿了下,轻声道:“我知道……”

    “你知道便再好不过了。”

    宋辰掩着唇打了个哈欠,似乎有些困倦地揉了揉眼睛:“我就给丞相大人提个醒。这片故土是可爱的,这片故土上的百姓是淳朴而善良的,至于其他的……”

    他话锋一转:“不可说,说了掉脑袋。”

    烛火「噼啪」跳了一下,江懿忽然道:“谢谢你,但是我先前已经都想好了。”

    “该剜去的暗疮必须要剜去,该砍掉的枝丫也必须处理掉。不破不立,欲改变这一切,首先要将旧的糟粕悉数处理掉。”

    江懿支着脸颊看向他,眉眼间隐隐有笑意:“我说的这些可对,宋探花?”

    宋辰撞上他的目光,有些不乐意地「啧」了一声,移开目光:“问我做什么?问你自己去吧。”

    他说完后顿了下,指天画地似的宣布道:“老子今年便辞了官,逍遥人世间,做个只问悲欢的墨客,再也不管这庙堂之上的鸟事。”

    江懿懒得拆穿他所谓「不问悲欢的墨客」,又「嗯」了一声,继续抬笔写他的折子。

    宋辰高调离去,一间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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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只剩了他一个人。

    他静静地看了一会儿那跳动的烛火,这才敛了思绪,将注意力再次放在桌案上的卷宗上。

    前些日子宋辰听了被他模糊的来龙去脉后,说他属实有些过于冷酷。

    江懿听完就当没听见,每天将该处理的文书尽心尽力处理完,甚少进去看裴向云一眼。

    看了有什么用?

    坐在床边茶饭不思,正事不做也非他的性格。

    若这就是冷酷,那江懿也无话可说。

    他落下最后一笔,刚舒了口气,那扇紧闭的房门便被人推开了。

    手中的笔还未放下,墨汁落在白纸的边缘,洇开一片由深至浅的黑色。

    江懿抬头看去,只看见了谢必安一人。

    “忙着呢?”谢必安自然地走到桌边坐下,“倒是没见过你这样的,连进去看一眼也不看。”

    “看了有什么用?”

    江懿的语气很淡,敛了先前一瞬的情绪波动:“我有自己的事要忙,没必要一颗心全系在他身上。”

    “怪不得……”

    谢必安长叹道:“也幸亏你是这个性子,不然若是再惯着他一辈子,不知会酿成何种后果。”

    江懿把笔搁在笔架上,轻声道:“其实我不明白的是,为何非要我来做这个决定?”

    谢必安是地府鬼差,将人的生魂从地府中勾不勾回来分明是他招招手便能做到的事。若是担心世界线被扰乱,他大可不必特意问江懿一次。

    更何况若是江懿不同意让裴向云活过来呢?

    谢必安指节抵着眼角,声音中罕见地有几分疲倦:“这是地府的规矩,哪怕是溯回也要经过本人的同意,我们从不强买强卖。在下也和你说过,若你当时不同意让那人活过来,倒也无妨,只是你也不能继续在这个世界待下去了,会被立刻送回原先的位面。”

    他说完后顿了下,又试探道:“你是还有什么事没做完,不想回去吗?”

    “是。”

    江懿慢慢抚着那纸卷的边缘:“还有很多事只查了大半部分,却缺了个结尾,我不甘心。”

    “不愧是你。”

    言外之意是若这个世界没有让他放不下的事,他很可能就会放任裴向云的魂魄被三界间的法则生生抹杀。

    谢必安「嘶」了一声,从桌边站了起来:“论狠还是江大人狠,在下自愧弗如。”

    江懿动了动唇,到底还是没问半点关于裴向云的事。

    “估计过一会儿他便能醒了……”谢必安道,“身上的伤要慢慢恢复,估计没个十天半月是好不了了。一些不可逆的伤痕在下也没办法修复,就只能留着了。”

    他说完后向江懿抛了个风情万种的媚眼:“待明日便又是在下那位同僚来接班了,祝你们好运。”

    这位神出鬼没的白无常将手杖在地面上轻轻敲了下,一道白光倏地掠过,继而带着他的身影一道消失于烛光之中。

    江懿将那封写好的折子放妥当,思索半晌,还是慢慢起了身,向屋中走去。

    谢必安似乎没有点灯的习惯,屋中漆黑一片。

    江懿将桌案上的一盏小灯点亮,忽明忽暗的光在屋中摇摆不定。

    他垂眸看着床榻上仍悄无声息的人,发现谢必安似乎果然将他身上一些伤痕用了什么法子消掉了。

    若说他们掌握着「溯回」的秘法,那这所谓「回魂」会不会也是某种和「溯回」类似的过程?

    他心中胡思乱想着,正要转身离开,眼角余光却忽地瞥见裴向云的手指似乎动了下。

    江懿蓦地在原地顿住,像是做错事被抓了包似的不知所措,继而一抹尚泛着凉的柔软似乎挣扎着碰了下他的指尖。

    作者有话说:

    今天只想写一更(试探)

    第126章

    那人像是用尽全身力气碰了他一下,而后手又无力地垂了下去。

    江懿回头,看见裴向云一双深邃的黑眸正静静地看着自己。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狼崽子眉眼间的暴戾似乎少了很多,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异样的温驯。

    是因为蛊虫被驱除了吗?

    江懿动了动唇,却不知该和他说些什么。

    两人之间的气氛静谧得有些怪异。

    江懿不知道自己该用如何的态度面对这从地府里爬出来的逆徒。

    恨倒是不如先前那样恨了,但更多的还是不解。他愈发弄不明白裴向云脑袋里到底在想什么了。

    裴向云见他不一句话也不说,似乎有些害怕似的又抬起手,碰了下他的指尖。

    江懿看着他这小狗讨好人一样的举措,忽地觉得有些好笑。

    裴向云被他笑得有些不知所措,双唇翕动着,声音嘶哑得像用铁片在其上刮擦一样:“你脸色不好。”

    江懿原本正等着这劫后余生的人说些什么,等了半天就等来这么一句话,有些不可思议道:“你就想和我说这个?”

    他以为裴向云会讲自己为何丢了命也要守住渝州城,又或是别的什么,却万万没想到这狼崽子问自己的第一句话是这个。

    裴向云眨了眨眼,有些迷茫:“那……我说什么?”

    江懿瞥了他一眼:“不知道说什么就不说。”

    他话音未落便拂袖要走,指尖却又被那人碰了下。

    “别走……”裴向云轻声道,“我错了,你别走。”

    他的声音依旧沙哑,却不似先前那般平静,反而隐隐带着几分哭腔,像是在害怕什么似的。

    江懿鲜少看见他这样害怕,一时间竟有些稀奇,俯身看向他,轻声道:“你在怕什么?”

    裴向云轻轻摇了摇头,眸中却仍是恐惧:“没在怕……”

    “那我走了。”

    江懿见他又不说实话,干脆地又要走,却听裴向云似乎在他身后挣扎了着要坐起来,却牵扯到了伤口,痛地闷哼了一声。

    “师父,你别走。”

    裴向云哑声道:“我梦见了上辈子的事,梦见你死在我怀里,我没办法阻止这一切的发生,我……”

    江懿了然……

    这大概是地府什么惩处人的手段,让人不断地重复着一生中最害怕的回忆,如凌迟般将人折磨至疯癫。

    先前裴向云脸上的那些灰土被谢必安顺手擦干净了,看着比先前那副死气沉沉的模样顺眼了很多。

    江懿索性在他床边坐下:“渴么?”

    裴向云静静地看着他,末了摇摇头。

    “死两次又活过来,你大概是天底下独一份了……”江懿轻声问他,“说说看,在地府走了一遭什么感觉?”

    什么感觉么?

    不知是否因为是在炽焰中死去的,裴向云直至现在都觉得喉咙里烧着把火似的,一说话便摩擦得生疼,甚至让他有种要出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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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的错觉。

    但如果自己不说话,老师是不是就要走了?

    在地府中见过无数与江懿死别的画面,现在他像被捏住了七寸的蛇,但凡老师不在自己的视线范围之内,他便会开始惶恐不安。

    这与上辈子的焦躁正好相反。

    似乎死过一次,连带着他看自己也看清了不少,明白了在那份可怕的偏执下是无尽的自卑。

    很卑微,看着老师如此耀眼,合该被世人偏爱,心中却逃不开恐惧。

    他既想让老师按照自己的方式生活,又害怕这样的老师离自己越来越远,直至两个人彻底分道扬镳。

    害怕被抛弃,害怕被丢下,他连滚带爬地跟在江懿身后两辈子,可整整两辈子都爱而不得,让他五内俱焚,甚至每夜入眠都没做过几个好梦。

    可他仍不肯放弃,以至于将自己的命都丢了。

    若是用这个换来那人能看自己一眼,他倒是觉得很值。毕竟他浑身稍微值点钱的也就这贱命一条,豁出去哪怕换来江懿半分怜悯都是好的。

    江懿挑眉,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想什么呢?”

    裴向云倏地从思绪中被惊醒,仓惶地想要说话,可刚准备开口却呛咳了几声,继而撕心裂肺地咳了起来。

    他先前没感觉错。

    那喉咙就像被熏了许久的烟囱,外头看着尚且完好,可里面却已经焦黑一片,说不准都丧失了基本的吞咽能力,随着他的咳/喘从唇角渗出一缕血丝。

    江懿起身要给他倒杯水,可衣袖却被人紧紧地攥住。

    “别发疯……”他蹙眉道,“放开我……”

    “你别走……”

    裴向云似乎急于和他说话,声音断断续续的,伴随着胸腔中骇人的「咯咯」声,像铁匠铺老旧的风箱。

    “我去给你倒水。”

    江懿「啧」看一声:“你看你现在这幅样子,还算得上个人么?”

    裴向云听他这么说,动作蓦地怔了下,不知该如何作答,只慢慢地将攥着他衣袖的手松开。

    江懿推门出去,只在外面厢房的桌案上找到了一杯残茶。眼下夜深了,再喊人来倒水已是不妥,于是便将就着这杯茶喝了。

    “待明日给你找大夫来看看身子……”江懿坐在他身边道,“以免落下什么毛病。”

    裴向云将茶水喝了,听完他这话慢慢抬头:“你在心疼我吗?”

    “我有什么可心疼你的?”

    江懿听了他的问题觉得好笑:“不过是怕缺了把趁手的刀而已,别想太多。”

    裴向云轻轻「哦」了一声,眸中的光肉眼可见地熄了。

    “你怎么了?”江懿看着他这幅惨遭抛弃的样子,头疼道,“我还没来得及问你,为什么不要命也要把乌斯人拦在城外?你先前不是这样的。”

    裴向云抬眸看了他一眼,轻声道:“我不是答应过你吗?”

    答应你会守城守到最后,等你回来,定然不会没有骨气地半路逃跑。

    “答应过你守住城等你回来……”他小心翼翼道,“我不想食言。你看,我做到了。”

    江懿轻叹一声:“那又何必?”

    “我不想让一切变得像上辈子一样。”

    裴向云似乎有些不太好意思将自己的内心剖白,说话都支支吾吾的:“那样……有点太可怕了。”

    他不想再看见家破人亡,再看见妻离子散,断壁残垣,似乎只要看见了这一切,那个在地府中循环往复的噩梦便会再次上演。

    江懿静静地看着他,发现此时狼崽子精神好了些,好像先前眉眼间那股挥之不去的暴戾确实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他从未见过的温和与小心的讨好。

    似乎变得与寻常人无异了。

    “你有没有觉得身上哪里不对劲?”江懿问他,“和之前比较一下,有发生变化的地方吗?”

    裴向云不明所以地摇了摇头。

    还是蠢……

    江懿知道从他嘴里问不出什么其他有用的话,于是起身准备离开:“行吧,你继续睡吧。”

    “你去哪?”

    他刚有动作,便听狼崽子又在身后小声问他这个问题。

    “去休息啊……”江懿一脸莫名其妙地转头看他,“怎么,休息都不让我休息了吗?”

    “你别走。”

    裴向云一张脸憋得通红。

    似乎方才一杯水喝了,连带着说话也变得利索了起来,喉咙间那骇人的声音也小了很多,他舔了舔唇,轻声道:“我不想一个人,我害怕。”

    “你多大了?”

    江懿险些被他气笑了:“裴向云,你有完没完?”

    他原本想着这逆徒好不容易从地府爬了回来,况且又是个守城牺牲的,自己应该对他好一点。却不想裴向云得寸进尺得厉害,竟敢缠着自己不放了。

    “不是的,我真的……”

    裴向云深吸了一口气,喉管又一次泛起那灼烧得痛,呛得他直咳嗽,面色涌起一阵不健康的潮红。

    他在地府待了许久的时间,刀山油烹和万鬼齐哭给他留下了太深的印象,让他只要一闭上眼,眼前便是狰狞的厉鬼在连声哭泣,控诉着他的罪孽,要将他撕扯碎裂,直至万劫不复。

    “算了……”

    裴向云垂眸,遮去眼中的失落,强颜欢笑道:“师父说得是,我已经这么大了,不应该怕的。”

    江懿听着他违心的话里带着几分哽咽,知道是他又觉得委屈了。

    委屈,天天委屈,有什么好委屈的?

    他恨得牙根痒痒,有心拂袖离开,最后却仍囫囵揉了把逆徒的头:“天天想东想西,不怕才怪。”

    裴向云蓦地有些发愣,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他。

    “看我干什么?”

    江懿没好气道:“赶快睡吧,陇西还有一堆事等着你去办呢。”

    “师父留着我还有用吗?”

    似乎听见了什么大喜事一样,裴向云原本满是委屈的眸子再次亮了起来。

    江懿「嗯」了一声:“怎么?就这么喜欢当狗替别人做事啊?”

    裴向云丝毫不在意他话语中的「当狗」一词,唇角轻轻牵起,毫不犹豫地答道:“喜欢……”

    “蠢货。”

    江懿避开他那双过于炽热的眸子,转身离开。

    直到门板将两人隔开,裴向云才恋恋不舍地收回自己黏在那人背影上的目光。

    其实并不是喜欢当狗的。

    只是若你留我在身边还有用,那是不是就不会赶我走了?

    作者有话说:

    我本来觉得给自己的文章写小作文是个十分别扭的事,但是看见评论区某位同学似乎始终对剧情抱有疑惑,那我必须来解释一下;

    第一是火葬场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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